江庭芜彻底从这场脱胎换骨般的练功中走出来时,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外头的天依旧是暗的,烛火摇曳着,那卷书不知何时被她弄到了地上。
她按了按自己的头,这一次修为的提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显。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已经站在熹微时分的彼岸之端,窥见了那缕她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光明。只要再耐心等待片刻,轻轻地踮起脚尖,就能等到日出。
江庭芜还想趁着自己开窍,多向过去的神明们学习一些东西。若非她自己经历,她根本不可能想到,上古神明们的遗稿竟然能对她的修为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她赶忙把书卷捡起来,试图继续往后读。
“飞升之先,显于临时。欲下之勉者,不可测也。故当时亦有天才,浅短则知虚质,知诸相之苦,不复着前持,犹能飞升。”
“死神神位,神明之首。欲得之,所须得......”江庭芜读到这里,后面的字便全部被隐藏了去。
她嘟哝道:“还挺有防范意识。”
但她也没有过多在意,将书卷再往后翻了翻,想要继续从中悟到些什么。
然而也不知是她心境的变化,亦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再往后读了好些时候,也无法如同之前一样再度悟道。
江庭芜意犹未尽地将书卷合上,她觉得今日所收获的东西已经极多,也没有再贪婪索求的道理,于是掐出手决用冥术将散落一地的书卷归到它们原本待着的地方,又将那册让她有所体味的书卷放在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地方,就这么离开了泪诀阁。
她一直到走出泪诀阁,才似乎想起,自己好像并非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来到泪诀阁的。
江庭芜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以表示对自己记忆的无奈。接着她才试图仔细想了想镜舟方才的模样。
经脉滚烫,整个人昏迷过去,却又不是单纯的昏迷,他像是在与体内的什么东西在争斗,又或者是在挣扎,就好像......
就好像她过去在阎罗殿的苍殿阁里,在书中看到的一体双魂。她记得,当另一魂想要抢占身体的主导权时,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外人无法传输灵力给他,也无法唤醒他,只有等两魂之间分出一个胜负,对方才能醒过来。
但江庭芜也在那本古籍里看到,只有魔界中的魔族才有可能出现一体双魂的情况。
可根据江庭芜已然了解到的关于镜启本人的身份,他与魔族根本毫无关系,甚至不太可能有关系。
江庭芜思索了半晌,依旧没能想明白。
但她也并不打算再回泪诀阁去寻找答案。
她已经想好,如果镜舟此时还没有离开,她便再同他一起坐下来,彼此心平气和地好好聊一聊。但如果镜舟已经离开了,那么他是不是一体双魂,其实也并不重要了。
江庭芜怀着这样的想法一直走到观棠庐前,但她还没有推开门,就敏锐地感觉到屋内并非只有一个魂魄。
尽管她修习的并非是魂灵术法而是死灵之术,但或多或少地还是会触类旁通,偶尔她郁闷自己的修为不长进,还会去找阎罗殿内的彼岸冥君与夜魂冥君学习一点简单的魂灵术法,久而久之就对魂魄的气息有着特殊的敏感。
她站在观棠庐外面很久,她知道里面的人也动了,他们之间就隔着一扇门。但她没推动,对方也没拉开。
他们对峙了许久,江庭芜在外头的风都吹干的刹那推开观棠庐的门,镜舟就站在那儿看着她。
江庭芜却越过了他的身子,望向更远的地方。可她没有找到另一个魂魄的存在,连一丝一缕的痕迹都没有,就仿佛她方才的感觉只是一场学艺不精的错觉。
她环视着整个屋子,眼睛如同羽毛一般扫过各个角落,最后又回到镜舟身上。
镜舟一脸淡然,似乎并不知道江庭芜这个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也并不想打扰她。风轻轻地推开镜舟的衣摆,把它推到了江庭芜那边去,他静静地看着江庭芜,只这么等着她开口。
“我还以为你方才在与什么人说话。”江庭芜的语气很轻。
镜舟的背僵直了一下,随即又很快放松下来,说:“不是答应过你,不会把这里的事情告诉天界的任何仙君么。你不用这么不信任我。”
江庭芜掀起眼皮瞧着他,半晌才轻轻地笑,“是了,我都差点忘了。”
镜舟安静了一下,又说:“聊聊么?”
江庭芜问:“你不是要走?”
“我没打算走。”镜舟顿了顿,说,“我只是知道你回来了。”
江庭芜挑了挑眉,了然地点点头,说:“好啊。”
她说完,镜舟就侧过身,做出请的手势。江庭芜踏进观棠庐,往里面走去。
窗前的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掀开了,斜长出的海棠花攀爬着窗棂,显得十分野趣。坐在这里谈话,倒是真少了一些不愉快,多了些轻松来。
镜舟先给江庭芜倒了一盏茶,推到她跟前去。
江庭芜也没客气,接过便一饮而尽。她喝完了,镜舟才给自己倒完。
“你想谈些什么?”江庭芜问,“或者从何谈起?”
镜舟握着杯盏,说:“我觉得这话应当是我先问弄月仙君你,毕竟你有想从我这知道的东西不是么?”
江庭芜对他反客为主的做法丝毫不意外,只笑了笑,便说:“的确。但我怎么知道,我问的事情,你答的就是正确的呢?”
“弄月仙君信便是对的,不信便是错的。”镜舟面不改色地说,“我只能这么回答。”
江庭芜看了他片刻,忽然拍起手来,道:“可以呀。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问了。首先,你方才忽然昏过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镜舟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问:“你知道魔气是什么吗?”
“你是想说,你在魔界边境待了才不过半天,就不慎被那点儿微弱的魔气侵袭,晕了过去?”江庭芜笑起来,说,“可你经脉滚烫,我试图输送灵力替你调整内息,却失败了。总不能是这点儿微弱的魔气不但重伤了你,还能防得住我吧?”
镜舟却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道:“我说了,弄月仙君信便是对的,不信便是错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大家都清楚,有些事情不需要挑那么明。”
“谁都有些秘密,这我的确能够理解。”江庭芜看着他,说,“但若是说的全成了秘密,这话还要谈下去么。”
镜舟叹了口气,道:“这秘密我真不能多说,还请弄月仙君多体谅体谅,即便是之后回了阎罗殿,也不要同轮回冥君一起,把这事写成话本。”
江庭芜将杯盏送到唇边的手一顿,她抬起眼盯着他,那目光犹如实质,似乎要把镜舟整个人看穿。
外头的云雀还在歌唱,凝滞的空气就这样一点一点被这歌声唱松。
半晌,江庭芜才将视线移开,笑着点点头,说:“行啊,我不细究这件事就是了。”
镜舟暗自松了一口气。
谁知江庭芜又道:“那就谈谈别的事情好了。事实上我一直有个疑问,周境仙君,你在神弃之地这么久,这里的气息全部沾在身上,天帝真的不会怀疑么?”
镜舟猛地抬头看她。
江庭芜带着笑,他们明明是平视,可那目光却平白地让镜舟感受到了居高临下。
“我的确不与祂同住。”镜舟说,“大多数时候,我都见不着祂。”
“所以你对祂没有感情?”江庭芜想了想,说,“怪不得空青的话没能激怒你。”
“感情是天界最不值当的东西。”镜舟说,“这是祂教给我的唯一一课。”
“你信?”
“我不信。”镜舟看着江庭芜,说,“总有些事情能用感情做成。譬如现在,我与你坐在一张桌子前。”
江庭芜觉着好笑,她说:“这和感情有什么关系?”
“我没打算再也不来神弃之地。”镜舟一字一顿地说,“我来的时候你叫我做你的共犯,我答应了,就没打算后悔。你和我的感情就搭在这条线上,你要想我走,就只能等这条线断掉。”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
“我是——”
“你不需要说这么清楚。”镜舟打断江庭芜的话,他的身子微微往前倾,这是讲和的意思,“你想寻个地方清净,那就与你说的那样,我们在这里什么都不想,只做弄月与周境。”
他顿了顿,才把话说完。
“至于离开这里,谁杀了谁,谁算计谁,都随因果。”
江庭芜盯着他那张漂亮的脸,她过去听过很多仙君议论这张脸,他们都因为它而轻视他,认为生得这般好看的仙君,只是一个无能的漂亮草包,遑论还有那样好的出身。
可是他们都错了,只有真正与他交手,你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位仙君。他善于隐忍,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输家,即便方才有一点的恼怒与失态,也能够立刻调整过来,再一次变成那个滴水不漏的仙君。
不仅如此,他还进退有度,泾渭分明,将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不让任何人感到不虞与为难,即使是在这样敌对的情况之下。
镜舟做这一切,不显山不露水。
他把锋芒全部收敛起来了,这比锋芒毕露还要令人可怖。
江庭芜看着他,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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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既死明月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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