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江庭芜终于移开眼,她坦然地接受了镜舟的条件,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
镜舟有些意外,道:“你不反对?”
“我看上去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么。”江庭芜的笑淡在风里,说,“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赞成。”
“我有时候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你。”镜舟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他认为江庭芜像雾,都说雾里看花朦胧却又美好精彩,但若眼前只有雾本身,眼前就会成为茫茫的一片,像罩在眼睛上的密帘,暗压压的。
他想把这帘子掀开,却发现这帘子掀开一层之后,里面还有很多层。不同的装饰互相压着,掩盖着埋在最里面的那一层。
他看不懂江庭芜,她似乎没有处事原则,凡事只讲求一个随心。此时此刻的心情与感觉,决定了她此时此刻的决定,就连上一刻都没办法替这一刻做决定。
她有时候离你很远,有时候又很近。你不知道她接下来是会对你亮出她手中的寒光,还是对你伸出手邀请你一起喝酒,与你大笑。
她是一个谜题,这让镜舟控制不住自己地想去解开。
江庭芜迎着他的视线,不躲不藏,坦坦荡荡。
她说:“我就坐在这儿,有什么看不透的?”
“人界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其实神仙也一样。”镜舟用眼睛勾勒江庭芜的轮廓,她的确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坐在那儿,但自己究竟看到了多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更何况我与弄月仙君之间,还隔着一整个棋盘。”
江庭芜随手一拨,身前案板上的棋盘便消失不见了。
镜舟被她的动作弄得笑起来,又说:“这是要打我的脸么?”
“我哪舍得。”江庭芜作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只说,“我只是觉得这棋盘太碍眼了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
镜舟看了她片刻,决定不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庭芜瞟见他的欲言又止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对我这做法有意见?不碍事,你说出来啊。”
镜舟瞧着她的表情,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他偏过眼,说:“没什么,你愿意这么做便这么做吧。”
江庭芜就不说话了。
屋子里淌着海棠的香气,像海棠花的气味汇成了河,一不小心洒了一整个屋子。镜舟觉着这香气实在有点浓,便伸手想去推开一旁的窗。
他一做这动作,风就染指了屋内的一切,吹得他脑子也清醒了一番。
镜舟一边坐回,一边装作极为随意地问江庭芜,“你同那魔族公主都谈了些什么条件,能让她心甘情愿的退兵?”
江庭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镜舟,半晌才说:“还是托你的福啊,不是你把那群魔兵全部毒倒了,我也没有条件和她谈啊。”
镜舟知道这就是不愿多说的意思,江庭芜太敏锐了,自己想同她绕弯子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索性直接把内心的猜测点了出来,“你会带阎罗殿背叛天界么。”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镜舟觉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凉了。海棠花的香气好似在那一刹那被风完全吹散,只留下空气中凝滞的寒意,凉的叫人胆颤心惊,就连呼吸的声音都难以听到。整个神弃之地飘落的树叶都仿若禁止了,空中没有了飞鸟,也没有了云。
那是窒息的感觉,没有谁能够呼吸。就像很多年前死神降临古神界时,万物匍匐,一片死寂。
许久许久以后,江庭芜才将自己攥紧的右手打开,那里面原本都是她藏着的棋子,如今已经成了粉末,无声地落在案板之下,青瓷砖上。
一直到此时此刻,周遭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那点儿窒息就仿佛从来没有到来过一般。海棠花重新绽放,与风一起带来阵阵的清香。鸟雀重新腾飞,云轻轻地飘过,注视着底下的一切。
江庭芜垂着眼眸看着那案板,温温柔柔地问:“是背叛么?”
她生怕镜舟没听见,又将自己整个身子往前倾,脸几乎要贴在镜舟的脸上,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是背叛么?”
镜舟在那一瞬间想到了许多要回复她的话,却选择了最糟糕的那句,“阎罗殿已经收归天界百万年了。”
“是啊,百万年了。”江庭芜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么久了,大约你们都觉得,仇恨也都能烟消云散了。可是刚才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仇恨是不能随着时间变淡的,它必须由仇恨者亲手杀死才能消弭,否则经年累月它只会变本加厉地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永远不得安生。我过去寻求一个真相,是因为我厌恶我母亲对我的管教,于是我亲手杀死了这份厌恶。”
“如今我依旧寻求真相,但我不会因为这一点忘记我的身份。我生在阎罗殿,死也是阎罗殿的鬼魂。天界不是我们的家。”江庭芜面对着镜舟,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连气音都能听清。
于是她把最后的声音放得很轻。
“我早晚要带所有人回家。”
她是一条耐心潜藏的毒蛇,此刻终于把自己的毒素释放了出来,杳无声息地咬了敌人一口。镜舟看着她将身子退回去,也看着她含着笑意看着自己。
他与她对视很久,最终移开眼睛,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说:“不是说好不聊这个么。”
江庭芜知晓他这是见好就收,便也没有继续同他计较,戏谑道:“是你先提起的话题啊。”
镜舟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的是。
他顿了顿,说:“是我的错,我道歉。”
“我接受。”江庭芜没打算为难他,又问,“你打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镜舟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如今已经是夜晚。
他一点儿也不想回天界,一旦回去,他会有很多要处理的天界事务,还要应付镜启。尽管他知道镜启只在乎魔族究竟退没退兵,但祂若知晓魔族退兵的真相,一定会盘问出他与江庭芜是如何认识的这件事。
镜舟不想让祂知晓。
江庭芜看出了他的面露难色,一时觉着有些好笑,说:“你不愿意回去?”
镜舟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庭芜从这沉默里似乎窥探出了些什么东西。她把镜舟过往的那些话和她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忽然好像抓住了什么。
“你不想见天帝?”
镜舟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谁知江庭芜没打算住嘴,继续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想我懂你比你自己还要深刻,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困在泥沼里的荒草。”
“你就这么肯定?”镜舟问。
江庭芜就说:“你说自己过去在天界四处待过,其实就是想逃避祂吧?”
“我可没说这话。”镜舟拒绝回答她。
江庭芜却笑,说:“是,都是我说的。那便让我再多说一些好了。我猜祂要么是太过严厉对你,要么便是从不管教你。你被其余仙君对母亲的那套说辞蒙骗了,所以开始会对祂有期待,但后来这点儿期待就逐渐磨灭了,你开始接受祂并不在意你的这个现实。”
“你还是不要说话了。”镜舟面无表情地说。
“我说中了?”江庭芜不听他的,继续说,“我想天帝日理万机,大约是后者吧。”
“那你呢?”镜舟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地戳她痛处,“那日心情那么差,大约是和忘川神吵了架吧?祂同你的关系究竟多么畸形,能让你那么恨祂,又那么爱祂?”
“我尚且还敢直面它,你却始终做着龟缩的懦夫。”江庭芜反唇相讥,“在星沙殿待着愉悦么?你逃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不想承认祂根本不爱你,祂早已经把这谜底告诉了你,感情没办法解决问题,你却始终执迷不悟,还非要渴求其余人的认同。”
“你能比我好多少?你那么纠结祂给你的快乐与痛苦,连逃都不能逃出来,被困在原地那么多年,连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其实也没少了解我。”江庭芜止住了这无谓的争执,忽然平静下来,说。
镜舟轻笑道:“我没有那么傲慢,认为自己那么了解你。”
“你在指责我傲慢?”江庭芜说。
“我没有说这话。”镜舟直接矢口否认,“但我早已明白祂不过只是将我当作一枚棋子。可你似乎还没有弄清楚忘川神对你的感情,纵然你拼了命地想要摆脱祂为你规划出的一切,可到头来你发现自己依旧走在那条祂铺就的那条路上,你杀死那份厌恶之后依然会发现,祂的那些不可理喻似乎都是出自对你的爱。”
江庭芜安静了一阵。
这是镜舟第一次在语言上取胜,但他没有高兴的意思。他仅凭江庭芜的只言片语便推测出这么多,他说出来,并且还说对了,可如今却发现自己似乎才更可笑。
他确实是最不被爱的那个。
“我今日好心开导你。”江庭芜轻轻地说,“你别恩将仇报。”
“你只不过是想过过嘴瘾。”镜舟不吃她这套,直白地揭开她的想法,“看我的笑话很好玩吧?”
“为什么非要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江庭芜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的真心。”
“真心?”镜舟念着这话,掀起眼皮望向江庭芜,很认真地道,“你真的有真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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