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启轻声笑了出来,祂摇了摇头,端起自己桌上的酒,算是回敬江庭芜,“你与当年的死神真的很像,不只是眼神。”
江庭芜没有出声。
镜启随即将酒饮下,接着又倒了第二盏,这一盏,面向的是天界所有到来的仙君。
镜启依旧笑着,对他们说:“今日在天命神与诸位的见证下,册封小儿镜舟太子之位。方才与冥华神女交谈,不慎怠慢,先在此谢罪。照玉殿感谢诸位到来,我在此,敬诸位一杯。”
仙君们纷纷举盏,忙说“不敢,不敢”。他们与江庭芜不一样,背后没有神明兜底,只能笑脸相迎,哪怕方才看了一出演砸了的戏,也必须得佯装不知。
这一盏酒下去,册封大典也算正式开始了。
江庭芜随便听着主持大典的仙君念着“镜舟上仙,克己复礼,天命所指”,这话刚从一只耳朵进去,就随另一只耳朵出去了。花欲燃见她很是心不在焉,将自己桌上的蜜糖递给了她。
江庭芜望过去,花欲燃冲她一笑。
“在想刚才的事情么?”花欲燃问。
“嗯。”江庭芜也没瞒着,说,“我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的对不对,这让我很困扰。”
花欲燃将手拉住她的,说:“你是阎罗殿的神女,阎罗殿的下一任殿主。你的决定,便是阎罗殿的决定;你的态度,也是阎罗殿的态度。”她笑了笑,“所以不用担心,你做得很好。想来若是母亲或者殿主,也会是这个意思。”
“嗯......”江庭芜还是漫不经心地用右手拿着汤匙戳着她桌上的蜜糖,脸色甚是苦恼。
册封典礼已是过半,方才那位镜舟上仙从江庭芜身边走过,她思索着问题,并未看清他的正脸。此时此刻对方正在离她极远的地方,背对着她,接受着天命神为他授碧玺与绶带。众仙君们皆是肃穆无比,不敢出声。
江庭芜觉得没意思,她不想弄清楚下一任天帝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想再在这推杯换盏,应付镜启这样麻烦的神明。
她想到这里,把手上的汤匙放在了桌上,凑到花欲燃耳边,悄声说:“我打算走了,欲燃你呢,跟我一起么?”
“你先走吧。”花欲燃轻声道,“届时我和天帝找个说辞,再走也不迟。”
“好吧。你也早些走,这地方待着实在怪无趣的。”江庭芜扔下这句话,她早做好了准备,来时就用灵力蓄力开启了鬼蜮之环,一个响指的功夫就能用鬼蜮之环撕碎空间的屏障,让自己整个人都没了影。
花欲燃一直等到鬼蜮之环彻底关闭才移开视线,转向大殿之上。她看见新任的太子对着天帝与自己的老师天命神行了礼,接着转过身来,花欲燃在阎罗殿见过的漂亮的人很多,见到如此漂亮的,除去江庭芜,这还是头一个。他身着玄色的战袍,上面爬满了鲜红的冬青,他的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目光清洌洌的,里头仿佛盛着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分明是深不可测的,却又足够摄人心魄。如缎似的乌发被随意的用一根玉簪束在背后。
“真是有意思。”花欲燃心里暗想,“端的那么冷淡,却还是盖不住那种艳丽。”
若非是以天界太子的身份站在那,倒真不会叫人心生畏惧。
怪不得总有仙君说,那镜舟殿下少了些肃杀气,若非他那身骇人的修为,定会被人所轻视。
但此时此刻,即便他没有那身修为,也没有谁敢轻视他。
他站在大殿的最上位,不需要开口,底下的所有仙君也知道,这就是未来权力之巅的上仙。他的背后是四界五神之首天命神,是天庭天帝太阳神。依照他的天资,成神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他的起始点,就已经是他们这些仙君所能触碰到的最顶峰,甚至有可能,终其一生都触碰不到。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是天道所授意,他们憎恶着这无法改变的一切,也臣服于这无法改变的一切。
他们跪下,向这位天界未来的主宰。
“参见太子殿下!”
花欲燃收回视线,她没有与他们做同样的动作。至于镜舟本人,自认见过了也便是见过了,没有多余的兴趣。她等镜舟让他们起身,接着给自己倒了一壶酒,饮了下去。
她做完这些,镜舟的册封典礼也终于到了尾声,她往最上位看去,整个册封大典的主角却已经离场,旁人全都好似未察觉一般。花欲燃怔了一下,她放下酒盏,方才起身,对镜启道:“陛下。”
镜启望向她。
花欲燃不卑不亢地说:“庭芜不甚习惯这样热闹的场面,有些犯困,先行离开了。我见这典礼也已结束,时候也不早了,母亲还在殿里等我,也先告退了。”
镜启说:“轮回冥君不多待一会儿,再看看我天界停乐殿准备的歌舞么?”
“不了。”花欲燃回绝说,“改日再欣赏吧,多谢陛下美意。”
“也好,替我向忘川神与鬼帝问候几句。”镜启笑笑,见花欲燃没有什么表情,又说道,“这是真心话。”
花欲燃嘴唇翕动,却没回复,转身离开了。
竹兰一直在一旁看着,没出声。
镜启等奏乐响起才淡淡地开口。“江漆凝和花相期这些年没闲着啊,养出来的女儿都一个样。看来,从这入手解决当年留下来的问题,也是不成了。”
“她们什么样我管不着,你也管不着。”竹兰把茶盏放下,说。
“我的打算落空了,你说,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呢?”镜启像是在虚心请教。
“除非四界秩序被扰乱,或是有谁撕毁四界之约,其余的事情,我从不插手。”
“当年你来找我,说要将神界与仙界并为天界,我不想答允。你说你不会插手任何事务,天界以我为尊,阎罗殿也会由我统辖。”镜启眯起眼睛看祂,“可我现在好像知道,你只是想把这个烂摊子丢给我而已。”
“你不想么?”竹兰漫不经心地问。
“真不愧是祂教出来的学生。”镜启说,“看透我了啊。”
“我看透的东西多了,但有些东西,你真的想听么。”竹兰瞟了祂一眼道。
镜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浅笑道:“你说啊,我都敢听。”
竹兰竟然真的就这么开口,“你根本不曾参与过镜舟的生活,他与你这个母亲也没什么情分,可当年你却让他拜我为师,如今又让他成了天界的太子,打的什么算盘我也清楚,但我不在意。他天赋极高,我就好好教他。我会把自己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他,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也不用痴心妄想。”
“你这算看透了什么?”镜启说,“你这样的神明,仔细想想就能知道吧。”
“我不在乎你的那些心思。”竹兰没管祂说的话,只继续说,“当年你昧下补天的彩石,虽然没酿成大错,老师和死神却依旧作了主将你贬到仙界,你心有不甘,做了许多事。你以为你天衣无缝,谁人都不知晓么?”祂轻笑一声,“为了四界的秩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费尽心思让我成为镜舟的老师,过了许多年,在我对他有了感情后,又让镜舟成了太子,无非是想以我对镜舟的情分、以及我作为他老师的身份拘住我,让其余人,尤其是阎罗殿知道,我其实是与你一条船上的,这样我便不得不辅佐你。”
竹兰微微倾身,让自己的眼睛看着镜启的眼睛,“说句实在话,他人心里究竟怎么想,我不在意。老师早与我说过天命神的职责,那便是守护秩序,审判一切罪恶。我只守着我的那点规矩,其余一切,都与我毫无关系。那日我去往阎罗殿,早与江漆凝说明白,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帮阎罗殿,我只负责维持现在的秩序,你们站在河两岸,怎么撕扯我都无所谓,但哪一边淌了河,越了那半步,我便——”
“降下审判。”
祂这话说的没有起伏,镜启听着还愣了愣,但随即就笑起来,笑的连肩膀都在抖。殿中的舞乐已经换了一个遍,竹兰含着笑,静静地看着祂。
“你和祂真是......太有意思了。”镜启饶有兴致地看着祂,“我实在是想不通,祂那样正义又爱管闲事的人怎么会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去职责范围内的事情统统不在乎。本性如此么?还是——看到了祂不好的下场?”
“那就不要想通。”竹兰敛去了表情,坐直了,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慢悠悠地说,“你说这话想激怒我,但我早不是当年那样。”
“你想打破这种平衡很久了吧?想疯了,做梦都在想,你要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去掉鲠在心头那么多年的刺。”竹兰说,“但你找我,就是找错了人。我不会遂你的愿。”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不妨说更明白些,你想要我害你,害镜舟。再顺水推舟把我推到阎罗殿那边去,你就有出兵的理由。”
“不是。”镜启矢口否认。
“你瞧,你懂了。”竹兰说。
镜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胜负就在几句话之间,祂急着否定,就已经是输了。
但祂依旧风度翩翩,“现在便下定义是不是还太早了?竹兰。”
“我等着那一天。”竹兰说罢已经起身,祂凑近镜启,低声说,“你可以,试试看。”
镜启没有心里的怙惙,只是安静地目送祂离开。
接着祂低下头,轻轻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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