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的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皂角沫。
天还没亮透,浣衣局的石板地已经结了层薄霜,她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手里攥着捶衣棒,一下下砸在浸透皂角水水的锦缎上。锦缎是淑妃宫里的,料子金贵,边角却磨出了毛边,想来是伺候的宫女不小心勾坏了,怕受罚,偷偷混在普通衣物里送来浣洗。
“青禾,手脚麻利点!”管事嬷嬷裹着厚厚的棉袄,站在廊下呵着白气,“这批衣裳要是赶不上卯时送回去,仔细你的皮!”
青禾没抬头,只是把捶衣的力道加重了些。锦缎吸水,浸了水的布料沉得像块石头,她的胳膊早就酸得发麻,虎口被捶衣棒磨出了血泡,贴上了自制的布条——那是用宫里废弃的粗麻布撕的,沾点锅底灰能消炎。
入宫三年,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刚进宫时,她还叫阿禾,是江南水乡一个船工的女儿。爹娘在一次运货时翻了船,尸骨都没捞上来,叔婶拿着那点微薄的赔偿款,转眼就把她卖进了宫。那年她才十四,揣着娘留的半块桂花糕,在颠簸的马车里哭了一路,以为宫里是吃人的地方,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确实是吃人的地方。
她见过洗衣的宫女因为打翻了贵人的衣裳,被嬷嬷用藤条抽得背上血肉模糊;见过洒扫的小太监因为撞见了不该看的事,第二天就被发落到了最苦的煤场;还见过和她一起进宫的小宫女,为了攀高枝,甘愿给太监当“对食”,最后却被一脚踢开,疯疯癫癫地死在了冬天的雪地里。
血和泪看得多了,心也就慢慢硬了。
她学会了闭嘴。不管听见什么宫闱秘闻,哪怕是皇帝昨晚歇在了哪个妃嫔宫里,或是哪个太监收了多少好处,她都只当没听见,耳朵里像塞了棉花,进不去,也漏不出。
她学会了低头。遇见位份高的主子,离着三丈远就跪下磕头,头埋得低低的,连对方的鞋尖都不看;遇见管事的嬷嬷太监,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不多一分谄媚,也不少一分恭敬。
她还学会了藏起情绪。冻裂的手疼得钻心,她咬着牙继续搓衣服;被冤枉偷了东西,她跪在地上听凭发落,不争辩一句——她知道,在这宫里,辩解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重的责罚。
“不多看、不多问、不多管”,这九个字是她在浣衣局三年悟出来的生存法则,像一道无形的墙,把她和宫里的是非隔绝开来。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攒够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是她算过无数次的账。
宫女年满二十五岁可以出宫,她今年十七,还有八年。浣衣局的月钱是五百文,省吃俭用,每月能攒下三百文,八年就是二十九两四钱,足够给爹娘立块像样的石碑,剩下的还能在乡下租间小茅屋,种半亩田,了此残生。
这个念头像粒种子,在她心里扎了根。每次累得直不起腰,每次被嬷嬷责骂,每次在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她就摸一摸枕下那个小小的钱袋——里面装着她攒下的碎银和铜钱,沉甸甸的,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因为手脚快、嘴严,浣衣局的刘嬷嬷还算待见她。宫里的差事分三六九等,浣衣局最苦的是洗大件衣物,尤其是冬天,冰水刺骨,能把人冻出病根;稍好些的是浆洗小件,比如帕子、袜子;最轻松的是给得宠的娘娘们打理贴身衣物,不仅活儿轻,还能时常得些赏钱。
青禾干的是浆洗小件的活,不算最苦,但也绝不轻松。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直忙到深夜,手指泡得发白起皱,像是老树皮。可她从不多言,把分配给她的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连最挑剔的淑妃宫里的掌事宫女,都夸她“浆的帕子挺括,闻着有股干净的皂角香”。
这次调去碎玉轩,也是刘嬷嬷的意思。
前几日,碎玉轩的杂役宫女突然染了时疫,被拖去了“隔离院”(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管事李公公公急着找人补缺,来浣衣局要人。刘嬷嬷想了想,就把青禾推了出去。
“碎玉轩偏僻,住的都是些没宠的低位份主子,事儿少,”刘嬷嬷塞给她一个温热的窝头,“你去了那,少说话,多做事,把眼睛放亮些,别惹祸。”
青禾接过窝头,低声道:“谢嬷嬷恩典。”
她知道刘嬷嬷的心思。碎玉轩虽然偏僻,但毕竟是后妃居所,比在浣衣局天天泡在冰水里强。刘嬷嬷是念着她平日干活实在,给她指了条稍缓的路。
碎玉轩果然偏僻。
从浣衣局过去,要穿过三条长街,绕过半个御花园,最后走到宫墙的角落里,才能看见那座小小的院落。院门是掉了漆的朱红色,墙角爬满了枯黄的藤蔓,门口连个站岗的侍卫都没有,只有两个打瞌睡的老太监。
“新来的?”一个老太监抬了抬眼皮,瞥了她一眼,“进去吧,找张嬷嬷领差事。”
青禾低着头应了声“是”,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正房的门紧闭着,偏殿的窗户却开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青禾目不斜视,沿着墙根往里走,脚步轻得像猫。
她谨记着“不多看”——不管里面住的是谁,不管她们在做什么,都与她无关。
张嬷嬷是碎玉轩的管事嬷嬷,一个干瘦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她给青禾交代了差事:每日卯时洒扫庭院,辰时去库房领炭火和份例,午时给各屋送水,酉时再把垃圾运出去,其余时间听候调遣。
“记着你的本分,”张嬷嬷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问,碎玉轩的主子们脾气都好,你别自己找不痛快。”
青禾点头:“奴婢省得。”
她被安排在偏殿旁边的耳房住,那是间比浣衣局的集体宿舍还小的屋子,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矮桌,墙角还堆着些杂物。但青禾很满足——至少这里能挡风,不用再和十几个宫女挤在一起,闻着彼此身上的汗味和皂角味睡觉。
她铺好自己带来的薄被,从包袱里拿出那个小小的钱袋,倒出里面的碎银和铜钱,一枚枚数着。一共三两七钱——这是她三年的积蓄,离二十两还远得很。
她把钱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在床板的缝隙里,又用一块松动的砖头压住。这是她的命根子,比什么都重要。
收拾好东西,天已经亮了。青禾拿起扫帚,开始洒扫庭院。
碎玉轩的落叶很多,扫起来很费劲。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扫着,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唰”的声响。路过偏殿的窗户时,她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凭什么她的炭火比我多?都是更衣,凭什么她就能特殊?”一个尖利的女声喊道。
“姐姐慎言,沈妹妹身子弱,嬷嬷特意多给她分了些……”另一个声音小声劝道。
“身子弱?我看她是想攀高枝!一个罪臣之女,也配……”
后面的话青禾没听清,她已经走远了。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风吹树叶的声音。谁是沈妹妹?谁是罪臣之女?谁的炭火多?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只要扫好自己的地,领好自己的份例,攒够自己的银子,就够了。
扫到庭院角落时,她看见一棵歪脖子梅树,树干上有个小小的鸟窝。她愣了一下,想起小时候在江南,家门口也有棵梅树,冬天开花时,爹娘会摘几朵插在瓶里,屋里满是淡淡的香味。
指尖微微动了动,她很快收回思绪,举起扫帚,把树下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
巳时,她去库房领炭火。
管库房的王太监是个势利眼,见她是新来的,又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宫女服,就故意刁难,给她搬了半筐碎炭,里面还掺着不少煤渣。
“就这些了,”王太监跷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碎玉轩的份例就这么多,想要好炭?让你们主子来求我啊。”
青禾没说话,默默地扛起那半筐碎炭。碎炭扎得肩膀生疼,她的脚步却很稳,一步一步走回碎玉轩。
路过御花园的角门时,她看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宫女簇拥着一位嫔妃走过,那嫔妃身姿婀娜,头上的金步摇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周围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青禾也跟着跪下,把头埋得很低,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了,才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继续扛着炭往前走。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得宠的嫔妃前呼后拥,失宠的嫔妃无人问津,就像碎玉轩里那些咳嗽的身影。可这又如何呢?得宠的未必能笑到最后,失宠的也未必没有翻身的可能。宫里的风向变得比天气还快,今天的凤凰,明天可能就成草**。
她从不多想这些。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那二十两银子和江南的一块石碑。
回到碎玉轩,她把碎炭分到各个屋子的炭盆里。走到最东侧的隔间时,她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比早上更重了些。
她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奴婢送炭来。”
里面沉默了片刻,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进来吧。”
青禾推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屋里很暗,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只有桌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中摇曳。
一个穿着淡青色宫装的少女坐在床沿,背对着她,正费力地咳嗽着。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肩膀单薄得像一片叶子,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青禾把炭倒进墙角的炭盆里,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没有看那少女一眼。
“谢谢你。”少女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咳过的沙哑。
青禾没应声,转身就要走。
“等等。”少女突然叫住她。
青禾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少女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青禾抬头看了一眼,纸包里是几块干硬的麦饼,上面还有牙印,像是咬了几口又放回去的。
“不用。”她低声道,转身走出了隔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耳房,她才松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差点就接了那麦饼——她早上只吃了半个窝头,现在确实饿了。但她忍住了。
在宫里,任何一点小恩小惠都可能是陷阱。她不能欠任何人的情,尤其是碎玉轩这些前途未卜的低位份主子。
她从床底摸出一个干硬的窝头,这是她从浣衣局带来的,啃一口能硌得牙疼。她就着冷水,一点点嚼着,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窗外的阳光渐渐升高,照在她灰布的衣角上,却暖不透那层厚厚的防备。她知道,碎玉轩的日子和浣衣局没什么不同,她依然要恪守“不多看、不多问、不多管”的法则,依然要为那二十两银子一分一分地攒。
只是她不知道,墙角那盆刚刚添了碎炭的炭盆,正慢慢燃起微弱的火苗,而那火苗,终将在不久的将来,轻轻舔舐她冰封的心。
此刻的青禾,只是低头啃着窝头,想着江南的石碑,想着八年后的自由。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像这啃剩的窝头一样,干硬、寡淡,却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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