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碎玉轩的雪,半块麦饼与两只冻裂的手

碎玉轩的雪总比别处落得密些。

青禾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偏殿走时,棉鞋里的稻草早已被汗水浸得发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刺得脚底生疼。她怀里抱着半筐炭火,是刚从浣衣局的炭房领来的——管事嬷嬷说碎玉轩的炭火配额减半了,理由是“住着几位更衣,用不了那么多”,可谁都知道,不过是因为这院里住的都是没权没势的主儿,克扣下来的炭火,转头就送进了受宠的丽嫔宫里。

风卷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青禾缩了缩肩膀,把炭火抱得更紧些。入宫三年,她早就学会了在刺骨的寒风里给自己找暖意:比如想着今晚能在浣衣局的灶台边烤烤手,比如数着还有两年就能攒够赎身的银子,比如……不去想爹娘坟头的草是不是又长高了。这些念头像揣在怀里的炭火,能让她在深宫里走得稍微稳当些。

偏殿的门是虚掩着的,糊窗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去,呜呜地像哭。青禾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惨叫,在这死寂的雪天里格外刺耳。她低着头往里走,眼观鼻鼻观心,脚步放得极轻——这是她在浣衣局学到的规矩: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尤其在这些位份低微的主子跟前,多看一眼都可能惹祸。

地上的炭盆里只余几火星星,连灰都是凉的。三个穿着青绿色更衣服的女子分坐三处,谁也不说话。靠门的那位正对着镜子拔眉毛,眉峰挑得老高,像是在模仿丽嫔的样子;靠窗的那位用一块破布裹着脚,缩在椅子上打盹,嘴角还挂着点可疑的油渍;而最靠里的墙角,缩着个陌生的身影。

青禾的目光在那身影上顿了顿,又迅速移开。是新来的那位沈更衣吧?前儿听浣衣局的姐妹说,是罪臣之女,刚从流放的路上被截回来,直接没入了宫。看那样子,怕是还没适应宫里的寒气,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落叶,怀里不知攥着什么,能看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把炭火往炭盆边放,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谁。刚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细弱,却带着股撕心裂肺的劲,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是那个缩在墙角的沈更衣。

青禾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她看见那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冻得发紫,嘴角还沾着点麦麸。她手里攥着的,原来是半块干硬的麦饼,黑黢黢的,边缘已经发了霉,一看就是放了好几天的陈粮。她咳得太急,咬在嘴里的麦饼屑呛进了喉咙,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都逼了出来,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更大的声音。

“咳咳……咳……”

靠门的那位更衣终于不耐烦地放下眉镊,斜睨了墙角一眼,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咳什么咳?丧门星似的,刚进来就带晦气,不知道陛下今晚可能过来?”

沈更衣的咳嗽猛地顿住,像是被这句话掐住了喉咙。她慌忙低下头,把那半块麦饼往怀里藏了藏,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却连一句辩解都不敢说。青禾注意到,她藏麦饼的那只手,指关节处裂着好几道口子,暗红色的血痂冻在皮肤上,有些地方还在渗着血丝,像极了冬日里冻裂的河面。

那一瞬间,青禾的呼吸突然滞住了。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江南的河比北方的雪更冻人,她跪在河边给地主家洗衣裳,河水冰得像刀子,割得手指生疼。洗到天黑时,十个手指头全裂开了口子,血珠滴进水里,晕开一朵朵小小的红,很快又被冰冷的河水冲散。娘站在岸边看着,眼泪掉在棉袄上,冻成了小小的冰粒。那晚她把手指泡在温水里,疼得睡不着,娘就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手,一遍遍地说:“等开春就好了,开春就不裂了。”

可开春的时候,娘已经不在了。

风又从窗洞里灌进来,吹得沈更衣的头发乱了。她下意识地用那只冻裂的手去捋头发,动作笨拙又慌张,像只受惊的小兽。青禾看着那双手,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软了一下,又酸又涩,像被炭火烫过似的。

她本该转身就走的。

浣衣局的张姑姑说过,宫里的人,心不能太软。你今天可怜这个,明天同情那个,回头就会被人踩着你的心软往上爬,最后连骨头渣都剩不下。青禾一直记着这句话,她见过太多心软的下场:比如给小主送错了衣服,心一软替人担了错,结果被杖责三十,赶出宫去;比如看见新宫女被欺负,心一软说了句公道话,转头就被调去了最苦的净军所。

她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指尖冰凉。只要轻轻一拉,她就能离开这个压抑的偏殿,回到浣衣局的暖和里,把刚才看到的、听到的,都当成没发生过。

可沈更衣又开始啃那半块麦饼了。

“咔嚓”一声,干硬的麦饼硌得她牙床生疼,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用力往下咽,结果又呛得咳嗽起来。这次她咳得更凶,身子蜷缩成一团,像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猫。青禾甚至能看到她因为饥饿和寒冷,嘴唇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鬼使神差地,青禾的手从门把上移开了。她往左右看了看,靠门的更衣还在对着镜子描眉,靠窗的那位睡得正香。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那是她中午给管事嬷嬷送浆洗好的锦袍时,嬷嬷随手赏的两个肉包子。

肉包子是热的,她一直揣在怀里捂着,想留到晚上值夜时吃。面粉的甜香混肉汁汁的油香,透过油纸渗出来,在这充斥着寒气和霉味的偏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青禾的心跳得厉害。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蠢事。给位份低的主子送私食,若是被发现,轻则罚俸,重则杖责。可她看着沈更衣那双手,看着她啃麦饼时像小兽一样的倔强,看着她明明怕得要死,却连哭都不敢出声的样子……怀里的包子烫得她手心发疼。

她快步走到墙角,没等沈更衣反应过来,就把油纸包往她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像偷东西。

“趁热吃。”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沈更衣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惊恐,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怀里的油纸包还带着青禾的体温,温温的,隔着纸都能感觉到里面柔软的形状。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因为惊讶,嘴唇动了半天也没发出声音。

青禾没敢看她的眼睛。沈更衣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可那星星被恐惧和不安蒙着,看得人心里发堵。她转身想走,手腕却被轻轻抓住了。

沈更衣的手指很凉,带着麦饼的碎屑和冰碴子,抓在她手腕上,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

“你……”沈更衣的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点没咳完的沙哑,“你不怕……被嬷嬷发现?”

青禾的身子僵了僵。她能感觉到沈更衣的手在抖,不仅是冷的,还有害怕。这宫里的人,谁不害怕呢?怕嬷嬷的鞭子,怕主子的脸色,怕哪句话说错了,明天就没了活路。

她想挣开,可沈更衣抓得很轻,像怕弄疼她似的,又带着点舍不得放开的依赖。青禾的目光落在她们相触的地方——沈更衣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是赶路时留下的吧?她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冻疮,红肿得发亮,和自己当年的手一模一样。

“吃你的,少说话。”

青禾最终还是挣开了手,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在训斥。可她转身的动作慢了些,脚步也不如来时轻快。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极轻的、小心翼翼的吞咽声。那声音很小,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冰湖,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风依旧往脖子里钻,青禾却觉得怀里空了一块,凉飕飕的。她摸了摸刚才揣包子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她不知道沈更衣会不会把包子藏起来,不知道会不会被同屋的更衣抢去,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被嬷嬷发现。她只知道,走出碎玉轩的门时,雪好像小了点,天边隐隐透出一点灰白的光。

偏殿里,沈更衣缩在墙角,紧紧抱着那个油纸包。

她能闻到肉香,能感觉到那点从纸里透出来的暖意。刚才那个宫女的手很暖,虽然粗糙,带着浣衣留下的薄茧,可抓着她手腕的时候,却让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暖手的样子。

她偷偷掀开油纸的一角,看到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上面还带着几个浅浅的指印——是那个宫女的指印吧?

同屋的更衣还在描眉,没人注意她。沈更衣飞快地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嘴里,不敢嚼得太用力,怕又呛到。温热的肉汁在嘴里化开,带着面粉的甜,是她入宫这半个月来,吃到的第一口热乎东西。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油纸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用冻裂的手背擦掉,不敢哭出声。

窗外的雪还在下,碎玉轩的偏殿依旧冷清。可沈更衣摸着怀里剩下的那个包子,看着门口青禾消失的方向,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夜,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而青禾踩着雪往浣衣局走时,摸了摸空了的怀里,心里有点慌,又有点莫名的踏实。她想,下次送炭火时,或许可以多带两块……不,还是算了。

宫里的暖意,太奢侈,不能随便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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