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跟随帛大师来到小院内的一个灰陶质地的大水缸前。水缸的三分之一埋入下面的泥地里,高出的部分约有两尺半。这种嵌入式的水缸有两个好处,一是固定性好,不怕翻;二是高度比较低,担水过来不用落肩,双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提着水桶沿边缘倾倒进去。容楼探头看去,缸内除了绿苔水藻、莲叶荷花,还有七、八尾鱼儿正活泼地游来游去。
帛大师抬手以宽大的衣袖扫过水缸,冲容楼做了个“请”的手势,“还烦小友取一尾鱼儿出来。”
容楼转头四顾,想就近找个水瓢类的趁手工具。帛大师瞧出他的意图,出声阻止道:“直接用手吧。”
容楼不明所以,但仍依言挽起衣袖准备下手捞鱼。这时,帛大师又有意无意地淡淡道了句:“小心烫。”
容楼以为听错了,不禁停下动作,讶异不解地瞧向他。帛大师恍若不见,垂下头去,只在嘴里默念着什么。容楼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便继续伸手捞鱼。可右手才碰着水面,骤然间,竟是被沸水烫着的感觉,容楼‘啊’地惊呼出声,‘嗖’的缩回手来,低头再看向中间三指的指尖处,竟一溜儿浮现出好几颗小水泡来。
“这水......怎么会?”他一时骇然,不由俯身查看缸里的水,除了表面被一触之下显出些微波纹外,下面的鱼儿并无半点异样,“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帛大师满脸堆笑,这笑容在容楼看来散发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衬的活泼、顽皮,“‘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们也许听过很多遍,早不当一回事了。但事实上我们的‘六识’所感知到的世界皆为色相。色相千变万化,无迹可寻。”说到这里,他悠闲地从旁边的竹架上取了把鱼食撒进缸里。鱼儿们立刻欢快地追逐起来。
“鱼儿感到水很凉是百分百的真实,你的手被烫伤也是百分百的真实。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实’?”帛大师边掸去手中的鱼食残渣,边问道。
容楼愕然地探头看看水缸里的鱼,又看看自己的手指,无言以对。
“所谓六识,是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这最后的‘意识’,即为用心去感受周遭的世界,已是极高的境界了,但还远非至高无上的境界。”
“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境界?”
帛大师哈哈笑道:“至高无上的境界就是:万物本相皆为空。”他两手一摊,“既然本来无一物,又如何能真正感受得到呢?”
容楼吃惊道:“难道大师是想告诉我,缸里根本没有水,所以鱼儿感觉到的凉水,和我感觉到的烫水,都是不存在的吗?”稍后,他嗤笑一声又道:“还是你想说我的伤也根本不存在,只是因为我相信它存在,所以才存在的吗?”
帛大师双手合什,“因为相信所以存在,世间万物莫不如此,又何止是你的伤?阿弥陀佛。虽然听起来无比荒谬,但这就是撇去了所有色相的事实。”
容楼后退一步,看面前这位高僧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连连摇头,只觉此人刚才所说的全是混话,若非看在谢尚书对他推崇备至,只怕就要忍不住出言不逊了。
帛大师对他的反应置若不顾,亦或早有预知,闭上双眼,口中道:“
红焰凌云茅山峰,
凤凰南来任西东。
生死轮回皆前定,
水月镜花总成空。”
什么红焰,茅山,凤凰南来?什么生死轮回,水月镜花?谢安听得离奇,不由联想颇丰,好奇问道:“大师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是送给这位小友的。”帛大师冲容楼无奈地笑了笑,“很久以前,我为当年的那位小朋友也写过一首诗,就是不知他有没有机缘看到了。唉,算了,他看到也未必参透,参透也未必悟道,纵然悟道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容楼听闻,暗里分析起那首诗来:‘红焰凌云茅山峰’无疑是说葛小仙翁以雷法劈凤凰石出现的红光。‘凤凰南来任西东’莫非是说我来到南方,以后可以往西边、东边去吗?后面的两句又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他正琢磨得脑袋发疼时,听得心下暗惊的谢玄也在替他揣想着:既然帛大师说诗是送给小楼的,那么诗里极可能藏着有关他命数的玄机。
其时,帛大师又喟然叹息道:“我明知天机不可泄,命数不能变,可还是做过很多尝试,想改变一些事情,但结果却发现无论怎么做,那些事情如果不能以此种方式结束,就会以彼种方式了却,终究不能有所改变,反倒令自己沾染了无尽的业火。只是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去尝试。可能我也和你们一样,想要‘相信’自己,而不是命数吧。”
容楼理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理了,只道:“好吧,如果我想要恢复内力是‘水月镜花总成空’,便罢了,不用再多说什么了。我在这里谢过大师。”
想恢复内力本是他的奢望,别人能帮上忙是意外之喜,帮不上原在情理之中。
说完,他笑了笑。
这一笑,谈不上美丑,说是笑,却并非笑,没有任何喜色,只有疲惫、无奈、悲伤,甚至绝望。
帛大师心头突然被触发了什么,一种至为祥和宁静的心境如临而至。仿佛面前的这张笑脸,已不再是容楼一个人的表情,而是万千芸芸众生的化形。帛大师静静地看着,整个人进入到了‘无相’、‘涅盘’的极高境界中,他也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来。旁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这由容楼的一笑引发出的微笑有何意义和玄密。
帛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道:“佛家一直说一个‘缘’字,所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今日我得见神器是缘,与你相逢亦是缘,我便与你再啰嗦几句。小友可能不了解佛法,因而对我刚才说的打心眼里不以为然,觉得全是虚幻,却不知诸事皆虚幻,在佛法看来是极自然的。何为真?何为幻?古今多少智者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小友千万不要把貌似简单的问题看得太过简单了。在佛法看来,世间万物皆有内在与外在,内在无法直接观察,却亘古不变,那就是空;外在可以通过六识来感知,千变万化,形形色色,故称为色。有些凡夫俗子喜欢把这个‘色’当做美色甚至女色,实在太肤浅了些。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你认为你的内力,是空还是色?若是色相,自然是虚妄,如此你还要坚持以为我是有意诓骗你吗?”
容楼虽然听不太明白,却似重重薄纱后瞻见了某片陌生领域的一隅,又似冥冥玄念中找到了某个前所未有的视角看待世事。在这种只能体会,不能言说的悟性中,他意识到老和尚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确有一番道理。
“区区一缸水,可以给鱼儿自在游弋,也可以把你的手指烫伤,真实和虚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清清楚楚,泾渭分明。关键是本性都是一样的‘空’,在不同的法则下就会呈现不同的‘色相’,正如鱼儿感到的冷和你感受到的烫一样。同样的,‘空’的本质不曾变过,但只要依照其中的法则,自然就能呈现出‘有内力’和‘没内力’的不同‘色相’来。”
容楼攒眉苦思道:“按大师的说法,只要遵循其中的法则,一个从来没有内力的人,就可以突然间拥有内力了吗?可是,为何千百年来从没有人做到过呢?”
帛大师若有似无地笑道:“第一,千百年对于永恒的天地来说,不过是一瞬间罢了;第二,你当真知道,这千百年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吗?第三,一个从来没有内力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呈现出有内力这种色相的法则的,又如何能够去遵循?你确定这中间没有什么自相矛盾的关系吗?”
容楼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脑子里无数的信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又你追我赶地破碎消失掉。他自觉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想明白了,甚至无望地以为这辈子未必想得明白,就越发厌恶起老和尚的说话方式——肯定是故意用别人听不懂的方式来的,但也只能暗气暗恼的不耐烦道:“那具体到现在的我身上怎样?我只想知道,我的内力可以恢复吗?或者说要遵循什么法则才能恢复?”
帛大师也不生气,微笑道:“小友,你还没悟到吗?你没有内力时,是一种‘色相’;有内力时,又是一种‘色相’;两种色相既然都出现过,就说明你的身体中已经满足了某种法则,能让有内力的色相呈现。只要你再次满足这种法则,内力自然会再次出现。所以,你的内力是有可能恢复的。”
容楼迫切地想要相信,是以声音有些变调,“你说了那么多遍‘法则’,到底是什么法则?”
帛大师那对长长的白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道:“我不能准确知道,自然没办法告诉你。以我对‘无量宝焰指’所知,其关键手法是同时损伤了心、肺两脉,并且互相循环自锁,当你运功试图解开心脉时,会令肺脉受损加剧;若是试图解开肺脉,又会令心脉受损加剧。循环自锁之下,伤势无法自行恢复,直到心脉和肺脉彻底锁死就是亡命之时。葛仙翁的金丹究竟有何等效力,我无从知晓,是以只能猜测。我以为是金丹重塑了你的心肺二脉,解除了‘无量宝焰指’带来的循环自锁,那种无法自愈的伤势已经被消解了。”
“真若如此,为何我依然无法提聚内力?”伤如果消解了,内力难道也会被消解吗?容楼心有不甘地问道。
“我依然只能是猜测。”帛大师道:“那就是葛仙翁的金丹重塑你的经脉时,只能按照你当时经脉的状况去重塑,所以重塑之后的经脉维持了心肺两脉不通,并且互相自锁的状态。但是,这不是‘无量宝焰指’可以循环自锁的伤势,而是来自你六识的缺陷,只会让你气机不通,却不会伤上加伤,所以那种剧痛的症状就消失了,你也再无性命之忧。”
容楼略一思索,随即面色如土,满脸绝望道:“那岂不是说,我的经脉已经彻底断绝,再无恢复的可能?哪里还有什么法则让内力重现?”
帛大师摇头道:“当然是可能的,但只有你自己才能做到,任何外力皆不可达成。你原本就有内力,而你的经脉已经重塑,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病症,所以具备了一切恢复的条件或者说法则。你心肺二脉的阻滞、自锁的缺陷,来自于你的六识,这不是官能损伤,而是某种法则的影响。
你知道吗?有的人,手臂被砍掉后,几年之内,都会觉得已经失去的手臂一直在隐隐作痛。明明不存在的手臂,却还能疼痛,当然可以说是一种幻觉。但是,我说过了,真实和虚幻并不那么容易分辨,而那种疼痛绝对是真实的,那就是相同的本质,或者说是‘空’——不存在的手臂,因为在六识中多了一道曾被砍断的法则,从而产生了疼痛的色相。你已经重塑的经脉,依然存在于你不自知的六识,或者说潜意识中的自锁法则的影响之下,导致你无法提聚起内力。佛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因此,当你不再意识到你的心肺二脉阻滞不通,甚至不再意识到心肺二脉的存在时,或许便能再次提聚内力,‘得见如来’!”
容楼一阵惝恍迷离,口中喃喃叨念“不再意识到……便能‘得见如来’……”
帛大师补充道:“或许,等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功力不但失而复得,一切棱角毛刺都会被磨平,而且真正的菁华内敛,去粗取精,从而破茧化蝶,进入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你说的是我的武功吗?”容楼想要去相信,却还是说服不了自己。
“我为你而说的,是一种‘可能’。这种‘可能’能不能实现,还要靠你自己。既然你是相信自己的人,就要看你的这种‘相信’到底有多强大。”
帛大师轻叹一声,无比郑重道:“小友,你我本是有缘人,才有今日之相逢。你若也认可这段缘份,就把‘凤凰石’留下,明日再来此间取回。贫僧虽无力渡你,却愿与你结下一段因果。所谓若问前世因,今生受的是,若问后事果,今生做的事。贫僧不敢说这是善果还是恶果,但对你而言,总有望在那必死之地,拼一线生机,不知你愿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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