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容楼老实地在谢府里呆着,哪儿也没去,除了一日三餐,空闲下来不是搭腮发愣,就是愁思徨想,等待着疑似自己阿娘的画中女子的消息,虽然明知尚在人间的可能性不大,但还是不免心存幻想。很快,他又惴惴不安地反复衡量起昔日想要王途霸业的爱人会否愿意见到如今百无一用的自己。
一想到慕容冲,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他本能地、无法抗拒地只渴望着相见,却又不由自主地努力遏止住这种渴望。这样的拉锯不免让他的内心罗盘几乎失去了方向。
‘这么久了,他一定以为我早死在鸠莫罗手里,也接受这个结果了吧。一个废物回去找他,恐怕是负担大过惊喜,困扰大过期盼,真为他好,别去打扰才对。也许,他已就此认命,收敛心性,以后就娶妻生子过安稳日子也说不定……可我呢?怎么办?留在南方吗?……’念想之间,容楼的眼睛发酸,头也痛了起来,一颗心瞬时没了根基,如同某片飘乎乎坠落而下被弃于烂泥地里的落叶。
有些事是不宜多想的,想多了,心就会乱,心乱则愚起,人也容易变得不可理喻。
‘干脆点,忘掉他!忘掉和他有关的所有一切,就不用痛苦了。’习惯在苦难中求生的人是很容易这么想的,这是动物性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想法,还是惊得容楼打了个激灵。一种‘本能’同另一种‘本能’在他内心里互相碰撞、撕咬,使得他的头更痛了。
谢玄推门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仿佛受苦受难中茫然慌乱的家伙。尽管他及时收敛起情绪,试图以一个大而化之的假笑来掩饰异样,可在谢玄眼里还是无所遁形。瞧出端倪之人不由分说拖拽起容楼往外面去,“走,老是一个人躲在屋里会憋坏的。”
容楼没什么兴致,推拉着打算拒绝。
“跟个可怜虫似的。”谢玄眉毛一挑,张口故意逗他道:“哦,定是怪我几日没来寻你,想我想到赌起气来。”
“什么话?你哪只眼睛看我可怜了?犯得上和你赌气吗?容楼不服气地反手拉起谢玄,疾步走出房间,“走就走,吃喝玩乐去!事先申明,我可没多少银钱。”
谢玄哈哈笑道:“正好,我盼着你打我的秋风,吃我的大户还来不及。”
他如此爽快大方,倒叫一直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的容楼的脸不禁红了红。
二人快出门时,有人跑来说有消息禀报谢将军。看来人戒备地望向自己,容楼抬了抬眼皮,识趣地先到门外等着了。谢玄出来汇合时神色如常,看来不是什么要紧的军情。
已是日斜巷陌晚霞明的时候,二人在人流熙攘的商业街上边走边聊。道路两边随处可见沿街叫卖鱼、肉、家禽、时令鲜果、日用百货的小摊贩。空地上不时还有些位街头杂耍、说书卖嘴的艺人尽情表演赚取赏钱。
经过一处卖香囊的小摊时,谢玄停下脚步。
摊位的挂架上吊着种类繁多、琳琅满目的香囊,有丝线织的、碎布缠的、点翠镶的、锦锻绣的,而且有圆有方,有葫芦有倭角,有石榴有腰圆,个顶个的精致可爱,惹来不少逛街的小娘子们围拢挑选。
谢玄也走上前,犹豫了一下,小心捡出一个,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容楼瞧得稀奇,从旁指点问道:“什么东西?好香。”
“装香料的香囊。”谢玄有些不舍地抚了抚顶端的丝绦和下端的流苏,旁若无人地举手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比划过后又挂回了原处。
摊主忙着招呼那些莺莺燕燕们,暂时没空闲向他二人推销。
看谢玄的手仍留恋在挂好的香囊上,分明很是不舍,容楼怂恿他道:“喜欢就买一个吧,反正你不缺银子。”
谢玄缓缓低头,轻声道:“不好。”
容楼没见过他这般怯生生的模样,有点不适应,“别磨蹭了,”他直接伸手摘下刚被挂起的香囊,递回给谢玄,“我剩的银子买这么个小东西应该还够,干脆买来送你好了。”
谢玄接过,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踌躇道:“还是不要了吧。”
“喜欢就要,不喜欢就不要。明明喜欢为何婆婆妈妈的?”
容楼不理解堂堂一个大将军,何至于纠结要不要买一件小玩意儿。
“喜欢就要,不喜欢就不要……”谢玄说着话,眼里的光芒渐渐消退,“世间的事,都如这般简单就好了。”
他自嘲地撇了撇嘴,继续道:“年少时,有段时间我很迷紫罗香囊,明知道叔父不喜欢我这样,还是偷着收集了不少,只因为那味道……”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闻到了当年的味道,“结果有一天被发现,叔父一把火全烧光了,还把我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他的眼睛防御般地连眨几下,似乎对那时的疼痛仍旧刻骨铭心,倒吸了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他是为叫我长记性,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该留恋这般小儿态的东西。”
“就为这点破事揍你?你小时候可真够惨的。”容楼听得直咂舌,转念奇道:“害你挨打的东西能有多好闻?”说着不自觉地低头,把鼻子凑向谢玄手里的香囊嗅了嗅。
谢玄看着面前黑色的脑袋,忍不住伸了一只手去揉了揉。容楼感觉有异,抬起头,懵懂地直视向那双含笑的眸子。
谢玄把香囊挂回去,憋住笑道:“幼度摸摸头,小楼无恼亦无愁;”不等容楼反应过来,又一把牵起瞪着眼睛的人的手,“幼度拉拉手,小楼有肉又有酒。”
容楼愣住了,不知他玩得什么花样。
谢玄的手握得更紧了,无限憧憬地慨叹道:“无忧无虑,有吃有喝;肆意放山水,洒脱无羁縻,那样的日子才是我想过的。小楼,你想不想这样过?”说话间,他一面畅快地笑着,一面硬拽着人向前大踏步走去。
直到走出老远,容楼才回过神来,努力挣脱开,皱起眉,连珠炮般问道:“莫名其妙的。你疯了吗?吃错药啦?想干什么?”
“要是吃错药,比如‘五石散’之类的,说不定疯得比现在还厉害,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谢玄探头逼近他,佯作不怀好意地咧开嘴笑道:“想对你干些什么,可就难说得很了。”
“‘五石散’……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东西?”容楼避瘟神般地让开几步,抱臂而立。
“谈不上好不好的。这种药价格不菲,世家富户的子弟里,吃的不在少数。”谢玄耐心说明道:“这东西用处颇多,少量食用,不但精力旺盛、才思泉涌,还可减轻病痛、宜情助性。稍微多吃一些,更可微薰忘忧,如坠极乐幻境。”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以警告的语气道:“但不可贪多,否则再温文尔雅之人也会变得情难自控。”
容楼疑道:“这么怪的东西,不会有毒吧?”
“你想得可真多。”谢玄扑哧笑出声来:“有没有毒我可说不清,反正大家都不觉得怎样,吃起来能飘飘欲仙就成。以我的经验,只要吃寒食,喝热酒,多行散,衣着贪凉些,药性就会很快发散掉,不至于伤身。”
“你知道的如此清楚,难不成也经常吃?”容楼讶异道。
“没入军职前陪着我那位准姐夫王凝之吃过几次。”谢玄补充道:“不过容易上瘾的药是挺麻烦的,虽然能带来快活,却未免太过依赖,总之不适合我。”
容楼点头,赞同道:“受制于物,非大丈夫所欲。想快活又不难,那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谢玄淡然一笑,道:“不过,有些人吃它并非为了快活。”
“那为什么?”
“逃避痛苦。”
“用虚假的快活来逃避痛苦吗?”
“是呀,毕竟虚假的快活也是一种快活。”
容楼歪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反正我不要这样。”
谢玄缓步走近他,深为不解,“你宁愿忍受痛苦?”
“因为我能忍受痛苦,哪怕更多的痛苦。”守护黑瞳的睫毛忽闪得很热烈,随之而出的声音却颇冷峻,“这样,至少可以清醒地活下去。”
谢玄没再言语,只是望着容楼,像是要一直看到他最深处。他望了良久,直到容楼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说:“走吧。”
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边走边道:“你不问我刚才收到了什么消息?”
“我哪敢,不怕被当细作抓起来吗?”容楼耸了耸肩膀道:“谢将军,你说是也不是?”
“细作?……”谢玄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直勾勾地瞧他,“那倒是简单了。”
容楼被他看得发怵,心底微惊,“怎样简单?”
谢玄猛地瞪起眼,一眨不眨,咧开嘴角,露出一个凶狠的笑容:“直接抓起来,捆在我身边就全解决了。”
容楼狐疑道,“你认真的?”
“逗你玩呢。”谢玄哈哈笑,见容楼仍将信将疑,打趣地摆了个‘五禽戏’的虎样,作势不轻不重地抓了他一下,主动说道:“告诉你吧,茅山那边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孙恩跑去拜访过葛洪了。”
“孙恩?……”容楼记起谢玄曾提到过此人,“五斗米教的教主?”
“嗯,他和‘真言门’门主一样,都想要我的‘失魂琴’。” 谢玄轻蔑一笑:“敢打我东西的主意,胆子不小,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不查?”
“孙恩和葛洪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去拜访他?”容楼对此知之甚少。
“‘五斗米’教源自‘天师道’,孙恩本质上是‘天师道’的徒子徒孙。葛洪虽然沉迷医药炼丹,不理‘天师道’的事务,但在道内的辈份仍极高,孙恩会去拜会他并不足为奇。”
转念间,谢玄忽然想到了什么:“想抢我的琴……莫非‘五斗米教’、‘真言门’也觊觎‘五大神器’?”
他的神色凝重起来:“葛洪曾经用雷法试炼过你的‘凤凰石’,是否因为他也和帛大师一样,瞧出它是‘五大神器’之一?”
“可他只是试炼,并没想据为己有。”容楼也颇想不透。
他们继续边走边聊着。
清歌妙舞伺来客,优伎妆浓脂粉楼。说话间二人来到此地最富盛名的青楼——“采桑苑”门前。
正所谓“南开朱门、北望青楼”,“采桑苑”是名门望族——武威贾氏的产业,后台非同凡响,绝非一般做皮肉生意的娼窝,进出的多为高门达户的贵胄公子,相应的此间优伎也非仅靠皮相的泛泛之女。除了有歌舞技艺傍身的艺伎,更不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曲赋朗朗上口的才伎,更有身份高贵、偶尔来此一会贵家公子的门户小姐。
谢玄显是常来的,当仁不让,迈步而入,一回头却发现容楼并没随他和其他客人一起进来,只得反身招手:“发什么愣?快进来呀。”
容楼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歌舞生平、流莺环绕之所,搞得像乡下小子进闹市般不适应,挪不动脚步。
“怎么,怕你那呆子美人知道后生你的气?”谢玄笑话他道:“放心,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哪有你说得这般小气!”容楼不高兴地回他,转又低声嘟囔着:“而且我又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说完,快步上前。
老鸨见来了贵客,立刻热情地往里面引人。
过道里三三两两的歌舞艺伎穿着清凉,春光融泄,瞧得人眼花心热。谢玄视若无睹,面带微笑地拉着容楼穿花绕蝶,徐行而过。还有几位显然和谢家熟识的贵门公子特意靠上来打招呼,谢玄则往来应酬对答如流,行为举止游刃有余。容楼脸红脖子粗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只暗暗惊诧今日见到的美貌女子竟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
二人穿过前楼,后面灯烛辉煌,有一座搭建好不久的舞台,台前的位置上已经坐满了‘采桑苑’的贵客。老鸨把二人引到最前排的座位上,口若悬河地推荐起就快开场的节目来。
不多时,一红一绿,两个只露出额头和眼睛的,脸蒙薄纱的女子来到台上。其中穿着红衫的怀抱古琴,身材娇小玲珑、凹凸有致,云髻雾鬟下的那双杏眼含春带露、风情万种,任谁看了都不免心神摇曳。她方才立定,老练地转头扫视了一圈台下众客。当目光落在谢玄的身上时,那双杏眼有那么一瞬间好像睁得更大了。
四目相对,谢玄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心下顿生几分狐疑。
穿绿裙的拖着两条流云长袖,个头高挑,丰胸细腰,一双如海洋般蓝绿交织的眸子轻飘飘的,仿佛没将现场的任何人放在眼里,满头微卷的浅棕色长发披散于脑后,分明是个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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