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帛大师到底是什么来路?容楼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同时转头去看那块还在发光的凤凰石,正以缓慢的速度暗淡下来,虽不及先前般刺目,但红彤彤的仍足够引人瞩目。
帛大师生前对它做了什么?为何留书让自己知道五大神器、五大奇阵?容楼的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就在里面!”外面传来谢玄的声音,容楼回头见他正匆忙进来。谢安也跟了进来,脚步有条不紊,表情淡然置之,唯有声音有些遗憾,“唉,他虽‘命关’已至,却未必不能强截‘一线生机’,迈过这个坎,可终究还是自己舍弃了。”
当看到桌上红得发亮的凤凰石时,谢安的嘴角似是而非地轻颤一瞬,心下顿时了然:原来他窥见的那‘一丝生机’竟被帛大师渡入了凤凰石里。
莫非他竟舍身求法?
这时,谢玄问道:“收敛下葬时墓碑上该怎么写?他的真实身份,叔父知道吗?”言下之意,以谢安和他关系,或许知道其真实身份。
谢安的目光转回到已无生气的帛大师身上,微微笑了笑,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话音一转,他又道:“不过,若要我说,他应该是佛图承。”
另二人一起讶声道:“佛图承大师?!”
发觉容楼也知道那位西域高僧,谢玄神色复杂地瞟他一眼。后者未加留意,正兀自半信半疑着:帛大师莫测高测,若说是佛图承本人并不为过。但卜问寺的见善大师曾亲口说过他早已圆寂,按说出家人不打诓语,以见善的为人,尤其在没必要骗人的前提下,不至于说假话。如此,帛大师怎么可能是佛图承?难道死而复生?
“不可能吧。”未待他提出疑问,谢玄已摇头道:“佛图承大师声名卓著,很多年前就已不在人世了。据传他圆寂时足有一百三十岁高龄。”
谢安终于将目光从帛大师身上移开,转向侄儿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传闻真的可信吗?”
谢玄默然。
谢安仰头瞧了眼梁上挂着的樊文“明镜”二字,又道:“其实,佛图承大师出家前正是姓‘帛’。”
谢玄听言,若有所思了一阵,点头道:“也有不少得道高僧会以圆寂为借口抛开世俗和弟子,以便一心一意地四海云游,遁世修行。”
容楼听到这里,“哎呀”了声,道:“我知道帛大师说的那个想要成佛的小朋友是谁了!”
谢安和谢玄诧异齐声道:“谁?”
“鸠莫罗!”容楼眼中精光闪现,“这下子我总算弄明白他为何会说那个‘又’字了。他说又看见无量宝焰指,是因为以前他曾经和鸠莫罗印证过武功,以‘度劫神功’破过对手的‘无量宝焰指’。”
这几句话尽管突兀,细节上却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谢安直觉信了个七八分,“鸠莫罗?我知道他,也是西域赫赫有名的高僧。原来‘无量宝焰指’竟是他的神功?这些,你是从何而知?你的伤是鸠莫罗下的手?他又为何伤你?……”
面对谢安一连串的问题,如果一五一十照着回答的话,容楼的身份怕就被拆穿了。容楼微一怔神,只含混道:“我与佛图承大师的某位弟子有过来往,曾经听他提起过大师与鸠莫罗印证武功一事……其他的……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安也不好相逼,对容楼的来历身份更加疑心重重,面上只道:“原来如此。”心下则打定主意暗中派人彻查容楼的底细了。他冲桌上的‘凤凰石’微抬了一下下巴,又道:“那块石头里有他为你留下的一线契机,你可一定要收好了。”
容楼似懂非懂、似信非信地把凤凰石纳入怀中,苦笑一声,“什么劫难啊生机呀的,在我听来和天书没有两样,太玄奥了,想不通也想不懂。”
谢玄遗憾地看向他:“放心,是你没到领悟的时候,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懂的。”
容楼知道自己没法和谢安、谢玄一样信任帛大师,多说无益,便不再辩驳。
“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事,尽管问我好了。” 谢玄当仁不让,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优越感来。
容楼感觉好笑,道:“口气真不小,你是百事通吗?什么都知道?”
“未必。”有点后悔话说得太满,谢玄微笑摇头:“问出来至少不用憋在心里那么难受。”
“那好,眼下我就有一件事搞不懂,”容楼指向桌上摆放的手册,道:“你先瞧瞧这个。”
谢玄拿上手‘哗啦啦’翻看了一下,樊文的那本很快被压在下面,“我不懂梵文。”他专注于另一本笔记,挑起眉毛,思索着轻笑道:“这上面居然有‘失魂琴’,会不会太巧合了?真有意思。”
容楼补充道:“还有我的‘凤凰石’和‘水月镜’。”
“是啊,按这上面写的,五大神器已具其三,再来两样不就能布阵了嘛。”谢玄似乎忘记了谢安的存在,边看边继续发表着看法,“‘大乱之阵’……怎么会有人会布这样的阵法?”话刚问出口,就已有了答案,“也对,人一旦疯狂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想毁掉世间的一切也不稀奇。”
“每个人都可能变得疯狂,如果他最珍惜的一切被彻底毁掉的话。”容楼轻叹道。
“拿过来,我也看看。”谢安发声道。
谢玄恭敬地以双手把两本书册呈了过去。
谢安轻抚书册后,缓慢而沉稳地翻阅完,沉吟了片刻,道:“的确是帛大师的字迹。”
谢玄不失时机地询问谢安的看法。
谢安有些不屑道:“世上并非不可能存在某些别具灵性、异能的宝物,只不过物力再大也盖不过天命。盛极而衰,物极必反。不说汉书典籍中未有只字片言提及这些,即便真的聚齐‘五大神器’就可布下奇阵,又能如何?天意难违,凡逆天者必遭天谴,即使侥幸不落在自己身上,也会祸及子孙后代,结果只能得不偿失。”
“以帛大师的修为,怎会不知有违天意必遭天谴?”谢玄猜不透,道:“不管‘五大神器’、‘五大奇阵’是真是假,佛家慈悲为怀,又何必还要费心写出来诱惑世人?”
谢安摇摇头道;“佛图承也好,帛大师也罢,只是一个人,不是神,更不是佛。既然是人,就有不解,就会出错。”说罢,他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两本书册,凝神想了想,皱眉道:“我猜樊文的内容就是有关‘上古五大神器’的,不知是他收集来的,还是从别处撰抄来的。另一本是樊文译成汉语的笔记。只不过刚开了个头就停住了。也许才译了个开头,帛大师便发觉其实毫无意义,所以就此停下没有继续了。”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晓得,那位老友若是认定毫无意义,又如何会摆出来让‘凤凰石’的主人容楼看到呢?
他把手中的两本书册递还给容楼,道:“我信不信无所谓,大师的本意是要将这些留给你。我想,他这么做可能是认为你会相信。”
容楼犹豫着接下,心中将信将疑,若非曾一一见识过笔记上记载的‘上古五大神器’,想必也会和谢安一样完全不予置信。
谢安松开手时,又道:“西域流传过来的很多都是空穴来风,也不可全信。”
“谢尚书,你真的一点儿也不信吗?”容楼茫然问道。
谢安未置可否,挥一挥衣袖,边转身出门边唏嘘道:“还是让他快些入土为安吧。”
容楼也走出禅屋,谢玄跟在他身后。二人默契地伫足院内,目送着谢安扬长而去。容楼沉浸在袭来的疑惑中,试图用过往的经验来战胜看似虚妄却有痕可寻的一切。他的脑袋不是来者不拒的容器,没法不受影响地容纳下所有信息。他神思恍惚地来到鱼缸边,低头看向缸里的鱼儿发呆,努力消化着塞满头脑的各种念头。
谢玄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发起呆来。容楼看了鱼儿多久,谢玄就看了他多久。
当容楼回过神来,转身才发现谢玄一直在身后,二人四目相对,迸出一串无形的火花。
容楼歪了一下头,阳光正好镀上他的面庞,光影错落中是说不出的柔和温暖,道:“我以为你早走了。”
谢玄的脸红了一瞬,道:“你不是还没走吗,我跟着你的呀。”
容楼笑呵呵地说道:“你可不像是跟着别人的人。”他深知谢玄心高气傲。
“那我像什么人?”谢玄的瞳孔闪动,道:“其实,有时候我只是个跟着感觉走的普通人罢了。”
容楼皱眉,正咂摸他说的‘感觉’是什么时,谢玄已经叉开话道:“可惜不知道以‘凤凰石’为主器,能布出什么阵法来。”
容楼不失时机地问:“笔记上写的,你信不信?”
谢玄眼珠转了转,不答反问道:“如果是真的,你想布什么阵?”
容楼摇头,轻笑道:“我不想布阵。”
“为什么?”
“我没想过改变世界,也没法子改变自己。”容楼轻舒了一口气,“换成你呢?想布什么阵吗?”
谢玄边想边道:“我的话......‘大治之阵’听上去不错,”稍后又摇头道:“还是算了吧。这种有违天意的事是对,还是错,真不好说。”
容楼冷‘哼’了声,道:“你和我不想,有的人却很想。”
“你是说温殊?”谢玄随即道:“他想得到‘失魂琴’,可能为的就是布阵吗?”
“还有鸠摩罗。在北方时,他的弟子曾想抢我的‘凤凰石’。”容楼掂了掂手里的书册,不可避免地遗憾道:“可惜我看不懂梵文。”
“你既不想布阵,看不懂、看得懂又有什么分别,不看便罢,有什么可惜的?”谢玄挑起左边眉毛,随意问道。
“难道你不好奇,不想知道?”容楼反问道。
谢玄心思几转,才嘿嘿笑道:“你这么一说,现在我也想知道了。”
容楼不甘心地‘啧啧’了几声。
谢玄拍着胸膛道:“放心,有我呢。”
“有你?你不是也看不懂吗。”
“我虽看不懂梵文,但人脉广得很。”谢玄自信满满道,“定能找到人给翻译出来。”
“大话可是你说的。” 容楼不假思索地把那本梵文的塞给了谢玄。转瞬,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我有点儿明白了......”
谢玄疑道:“明白什么?”
“就是我能听懂‘失魂琴’的原因。这个,你应该也想明白了吧?”
谢玄心领神会,咧开嘴,露出了此前二人在陈记茶斋前分别时一模一样,引得容楼砰然心动的笑容。
他只是笑,只是看着容楼,并不接话。
不知对方是真不明白,还是存了什么心思故意不说出来,迷惑的容楼被那双笑眼撩得莫名一阵心虚,赶紧移开原本落在对方脸上的目光,垂眼盯着脚尖自顾自继续道:“‘五大神器’相生相克,可能是因为我身上带了‘水月镜’才能不惧琴声的吧。”
“哦?”谢玄收了笑意,淡淡地叹了声,“就不可能是因为你有别于他人、非同凡响?”
他不是不明白,而是宁愿相信于己而言,容楼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和别人没什么分别啊。”显然,容楼不这么觉得,也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要不这样吧,哪天你再弹琴时,我不带着‘水月镜’听来试试,那便一清二楚了。”
“一清二楚又怎么样?何必呢,哼。”谢玄堵气似地调头,向小院的门口疾步走去。
空荡荡小院中除了徐徐的风,只剩下莫名奇妙的容楼,口中喃喃不解道:“他……很可能错认了‘知音’……这……他难道不想知道……?”
谢玄并非不想知道,而是不想‘有意’去知道。他要的是一份‘缘’, ‘缘’本来就是一种‘无意’,知道了当初的一曲结缘是个误会又怎样,难道他们之间就会不一样的了?这就和容楼少时把慕容冲误会成‘小小姐’一样。情之所起是‘缘’,缘是‘无意’,误会若起于‘无意’也是一种缘。缘的神奇就在于如帛大师所说的——一切都只在那有意无意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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