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章

头脸被好一通折腾后,总算消停了下来,就在容楼要睁开眼睛看看成果时,感觉脸上一凉,一双手捧起了他的脸。

他立时张目,迎面撞上来两只瞪得大大的、蓝绿色的眼眸,和被气息吹起的、撩拨到他脸上的薄纱,惊得凳子上的容楼猛眨了几下眼,连忙后仰站起身,从宇文贺的手里撤出自己的脸来。

这一番操作太过突然,以致于他无暇瞧看梳妆台上的铜镜,也就无法得知自己此刻的模样。

‘……难怪觉得……相熟……’宇文贺收回手,仍旧盯住他的脸,嘴巴无声地张合,在心里喃喃低语,眼里溢出迷茫而困惑的神情,像在期待某个未知的答案。

容楼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正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几人,脑子里不断闪现初见谢玄时,那张把自己吓呆的、男扮女装的脸,并由此推断现在自己的脸必定不遑多让,搞不好更加丑怪。

想到这里,他不禁送给发着怔的谢玄一个幸灾乐祸地笑容——怎么样?吓到了吧?让我扮女人,活该!。

“芙蓉如面柳如眉......”谢玄眼光冉冉地凝视着那张脸,连眨都舍不得眨一下,仿佛它已脱离容楼本身,成为了单独而宝贵脆弱的存在。

“这时候提你的剑做什么?”容楼呆了呆,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是‘芙蓉剑’。

“不是我的剑,是你的脸。”

“我的脸……?”

容楼的那双被特意修饰过的眼睛里,带着惊诧而若有所思的神态,在别人看来竟有一种遮遮掩掩、引人怜爱的妩媚。

谢玄一阵神思恍惚,记忆里茅山上那张昏睡中、雌雄莫辨的脸庞被放大到了眼前,只是活色生香了不知多少倍。

“哪有那么夸张?”容楼不信邪,抹了把脸,原本如珠似玉般的面皮上立时暗了一块。

发现蹭了一手香粉,他嫌弃地皱起眉,两只手掸了掸。

“当心!别动!小心弄坏了妆容。”

此前对他不屑一顾的王凝之见状,竟心头一颤,上前就欲制止容楼再多举动。

容楼瞪他一眼,心里骂了句:多管闲事多吃屁。

王凝之吃他一瞪,登时迷迷荡荡、神不守舍地僵在当场。

本是没好气的瞪眼,在王凝之眼里却成了娇嗔的一瞥,好似当真有某位绝代佳人对他额外青眼,假以颜色,而非他为了满足虚妄的浮想,有意延伸出来的似的。

王凝之回味着那一瞥,不禁报以感激之情,展露出讨好的微笑,惊叹出声:“人间……真绝色。你不是女人,可惜了。”

这话惹得容楼的怒火直窜,有种想痛骂他的冲动,但顾着面子忍下了。他早过了雌雄莫辨的年纪,又是武将出生,怎么可能扮得很像女人,还他娘的什么‘真绝色’?

二话不说,他凑到铜镜前坐下,不服气地往镜子里看去。

然后,他愣住了。

镜中,飞天髻、仙娥眉,面如桃花鼻如锥,凤眼半弯藏星子,朱唇一点樱桃红。竟完全不是他的男儿模样,倒像极了画中阿娘的翻版。

阿娘就是这样的吗?

他没见过阿娘,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阿娘’意味着什么。

以前,他以为除了那块凤凰石,阿娘什么都没留给他,现在才发现,原来阿娘已经把她的容貌全部留给了他。

谢安说那画中女子是桓温的情人。

阿娘和桓温……

想到‘桓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谢玄悄然到他身后,对镜悠叹:“唉,画图省识春风面,不及小楼芙蓉妆。

容楼眼波涓涓,唇角弯弯,绽放出一朵笑容的花,像是特意献给镜子里的谢玄。

毕竟只有身后的谢玄能看到他的这个笑容。

谢玄的脸一热,心跳陡然加快了几拍,但立刻心有灵犀地意识到这笑容和自己无关,未免泛起一丝遗憾。

如果阿娘冲自己笑,就是这个样子吧?

一定是。

容楼努力调整嘴角,让笑容显得更温暖、明媚。

笑罢,他擦了擦眼睛,甩了甩脑袋,频频点头道:“居然真的很像,扮得好,真是好!”

他说得爽朗,声音里的酸涩,只有特别有心的人才能听出来。

他正要站起身,却被谢玄压住双肩,摁在了凳子上,“你再好好看看,记住今天的样子。”他柔声道:“站起来就不像了,你太高大了。”

谢玄已经洞悉了他的想法。

小楼在他面前是透明的。

容楼想说什么,结果还是咽了回去,就依谢玄所言,静静地坐在镜前,痴痴地望向里面。

王凝之斜了谢玄一眼,“他还真听你的话。”

这完全没来由的吃味,搞得他自己都深觉后悔,尴尬地咳嗽了声以作掩饰。

良久,温小七上前礼貌笑道:“小楼公子,还有衣裙没换上呢,再不扮完就快天亮了。”而后,叫了声“阿贺”,语气里微有责备之意,似是不满宇文贺的懈怠。

宇文贺心事重重地从木箱里取出一套宽大肥袖对襟衫和曳地间色折裥裙,对襟衫是酒红色的,折裥裙是酒红色和黑色相间的。

“还请小楼公子随我们到屏风后换上。”她催促道。

以初见时的情形而论,容楼是不齿扮女装的,谢玄想揶揄他几句,再替他回绝掉,不想容楼竟自顾自站起,随同宇文贺、温小七往屏风后去了。

见容楼如此豁达,少了捉弄他、看他发窘的机会,谢玄不由轻哼了声,略感失望,可转念再想定是他和自己相处久了,才耳濡目染不觉扮女装会怎样了,又暗里欢喜起来。

“这人真特别。”王凝之斜着身子歪在胡床上,瞄了眼屏风方向,“幼度,你怎么找到他的?”

“捡来的。”谢玄心下暗笑。

“逗我呢?”王凝之嬉笑道:“哪儿捡的?我也想捡一个。”

谢玄懒洋洋地笑,半真半假道:“你扮上女装,去山路边守着,说不定有机会哦。”

王凝之愣了愣,以为他胡侃,正要怼他,可偏生咂摸出了别样的滋味,“其实还真想试一试,扮成完全不像自己的样子,也挺有意思的。”他咧嘴呵呵笑,“扮个美人,迷死你也说不定。”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玄给他一个白眼。

“就这么瞧不上我?王凝之愤愤不平道:“我扮女子一定很差吗?”

谢玄眯起眼,同情地瞧向他,“叔平兄,你是很想同我大姐扮闺蜜吗?”

今晚他是第一次以王凝之的字来称呼。

“瞧你,有事没事就喜欢挤兑我。”王凝之无奈地摊开手,“我不过想找找乐子,来点儿戏子扮戏的感觉罢了。”

“可以理解。”谢玄叹了口气,“戏子……我偶尔好像也会羡慕他们。”

“你太奇怪了。”王凝之看着他,讶异地“啊?”了声,“戏子地位卑微,何至于羡慕?”

“不用奇怪。”谢玄幽幽一叹:“我当然不羡慕他们的地位,相信也没人会羡慕。”

“那你羡慕什么?”

“不就是你嘴里说的那点儿‘乐子’和‘感觉’吗?就如同我不羡慕游民的潦倒,但羡慕他们的自由自在。扮女人,不是想成为女人,只是想体验不一样的感受。一辈子太短,无论怎么活,归宿都是一抔黄土,想把自己这个角色活透彻都很难,戏子却能扮成不同模样,演绎各种人物,当然真实度是很低的,但或多或少会沾点儿边吧。退一步说,就算全是假的,至少入戏时,可以暂时不用做自己。”

“这么说来……我竟也有点儿羡慕了。”王凝之心驰神往,急猴猴地望向屏风,猫抓心般地希望后面的容楼快点完成,以便天亮前让他也来试一个惊艳的妆容。

瞧他急切的那样儿,谢玄顿生烦厌,“一会儿你要扮,领上两个姑娘去别处。”

除了自己和小楼,他一点儿不想看到别的男人扮女装。

泥人也有土性,何况高门世族的王刺史。对于小舅子忽冷忽热的态度,他不是感觉不到,只是尚在容忍限度以内。王凝之“切”了声,决定以后有好事也不叫上谢家的这只短命虎了。

是时,“阿贺姑娘,你拿我的东西做什么?”屏风后传出容楼的声音,“快还给我。”

原来,容楼除了慕容冲送他的那颗‘生辰刚玉’外,随身还带着‘凤凰石’和‘水月镜’,只是唯有那颗刚玉是贴肉挂在胸口处,从不摘下来的,至于‘凤凰石’和‘水月镜’,准备换衣物时就暂且放在一旁了。宇文贺起先没有注意到,等把容楼换下的外袍整理好,和腰带等饰物摆放在一起时终于发现了‘凤凰石’,约莫着瞅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想的,就鬼使神差地把‘凤凰石’拿到手里,旁若无人般翻来覆去地察看、摩挲起来。

“阿贺!怎么能随便拿公子的东西?”温小七愕然喝道。

措手不及的她忙舍了容楼,从宇文贺手里把凤凰石抢过来,递还给主人,急切切地道歉,“我这个阿姐早年家里遭遇剧变,受了刺激,有时会犯失心疯的毛病,还望小楼公子多担待。都怪当妹妹的没有看好她。”

容楼虽感不快,更觉有些古怪,但既然没甚损失,便作罢了。

谢玄和王凝之闻声来到屏风后,发现宇文贺已被温小七拉到角落里安顿好了,正目光愣怔着,确实像犯了什么毛病。

“哼,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疯婆子还带出来现什么眼?”

王家少爷可没兴趣找个有疯病的继续玩扮装游戏,又不满谢玄对他的诸般冷遇,便在斜瞥了谢家宝树一眼后,甩袖、开门,扬长而去,想来不是逛去别处找乐子,就是打道回府了。

见碍眼的走了,谢玄转脸饶有兴味地端详起女装扮相的容楼来。

果然如他所料,小楼的身材太过高大,单看脸算得美人胚子,但加上身高、体格,即使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穿红戴彩,扮起美女也难免有沐猴而冠之嫌。

容楼看他的憋笑样儿,就知道好不了,“你想笑就笑,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低头看见本该及地的长裙,只刚过自己膝弯处一小节,露出里面的裤腿来,十分滑稽可笑,于是忍俊不住先笑出声来。谢玄则拍着旁边的几案,也开怀大笑起来。

等温小七替容楼卸妆更衣,恢复好男儿装扮时,窗外天色已明。

容楼对着铜镜哭笑不得,因为他的眉毛没有了。为了扮女装,他那两道凌厉的长眉被刮掉了。

少了眉毛的容楼,面相柔和了许多,显出几分狐狸相,在谢玄看来反倒更加中意。

谢玄端坐胡床边,打了个哈欠,扬了扬手,示意温小七和宇文贺可以走了。

温小七盈盈一拜,“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公子。”

谢玄微感诧异,“何事?”

“素闻谢府常开设琴局,小女子不才也懂些音律。”

抚琴听雨素来是南方风雅之士的最爱。谢府每年都会举办几次琴局,是为家人、朋友以及喜爱听琴的同好们筹办的。谢安本人极少参加,主局人是谢玄的大姐谢道韫。能受邀前往的都是京城里名副其实的抚琴高手。当然,这些高手愿意结伴而来,也不只因为谢家的面子大,更多的也为借这个机会表现身手,与各路名家一较高下。无论是专业琴师,还是以琴娱兴但造诣不亚于专业琴师的资深爱好者,都以收到谢府琴局的请柬为一种荣耀。

“你也想参加?”谢玄当然听得懂她的话外之音,欠了欠身,考虑片刻后道:“小七姑娘谦虚了。姑娘的琴技堪称一绝,如无缘分,谢府怕是请都请不来的。据我所知,下个月就有琴局,稍后一定让人把请柬送至姑娘手中。”

“那好,我和公子说定了。”温小七丢了个媚眼过去,笑声如铃,“最近我和阿姐都暂居此间,区区小事,公子可别忘了呀。”

得了谢玄的许诺后,温小七满意地拉着宇文贺告辞而去。

谢玄起身来到瘪着嘴、苦恼不已的容楼身侧,嬉皮笑脸道,“没事,很快会长出来的。”

这句安慰的话,以谢玄那略带调侃的口气说出来,即使没有堂而皇之的幸灾乐祸,也充满了暗戳戳的看人挑担不吃力。

“来来来,”容楼让出位置,一把拉过谢玄,口中道:“不如我帮你也剃掉眉毛,看你还有没有现在说得这么轻松。”

“哎呀,免了免了。”谢玄跟头把式地挣脱开,躲得远远的,“你还是饶了我吧。脸上少了点东西未免太光明正大了,回头被谢尚书得见,我怕还要被他扒掉一层皮。”

“王二公子说五斗米教的话,你也听到了。”怕容楼揪住要剃眉毛不放,谢玄赶紧转移话题,“你觉得孙恩放弃失魂琴,是及时止损,还是另有预谋?”

容楼此前也曾细细思量过,早有想法,“我以为孙恩曾对‘失魂琴’的神通有所期待,开始时未必知道这张琴意外落在了你这个谢家人的手里,所以才会纵容属下左护法同‘真言门’争抢,可惜琴没到手反而损失惨重,又得知琴最终被你抢回去了,这才不得不权衡其间利弊,做出取舍。毕竟为了失魂琴与‘真言门’为敌尚且罢了,还要同‘北府军’建武大将军,以及他身后的谢家为敌,就太得不偿失了。”

谢玄走回来,缓缓点头,“不错。他特意跑去茅山,可能正是想从对这方面知之甚多的葛洪处,进一步了解神器的价值。葛洪八成知道‘失魂琴’和 ‘凤凰石’同属一类神器,而且还曾经试炼过‘凤凰石’未果,自然会劝孙恩不要白费心机,因为即使得到了,也没有运用之法,没什么好处。孙恩这才决定及时止损,不再打‘失魂琴’的主意了。至于告诉王凝之,许是他一时之言,也是为顺水推舟,借王凝之之口将此事透露给我,以便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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