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王慕容评是先皇的幼弟,辈份上是现任燕王的叔叔,但年纪只比燕王大八岁。
又是一年冬末,上庸王府的后花园里,小槛冬深未破梅,孤枝清瘦耐风埃。慕容评手拈梅枝,三心二意地赏着梅,同时思量着旁边闷葫芦似的太子慕容暐要拖到何时才能开口说点儿实在话。
今天一大早,太子就跑过来串门了,明显是有话要对他说,但磨叽到晌午,除了长吁短叹和几句无关痛痒的口水话外,要说的是一个字也没提。
‘这孩子还是心事太重啊。’慕容评想,决定主动出击,否则不知他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殿下,事大事小说了就了,千万别全憋在心里。”
慕容暐欲言又止了许久,才垂头丧气道:“父王说对我很失望……我……”
望着太子那张同自己年轻时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慕容评爱护之情顿生,忙宽慰道:“那是圣上对你要求高,哪里是真的失望。常言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圣上最在意的肯定是殿下。”
慕容暐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勉强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释怀模样:“哦,知道了,那倒是怪我多心了。您继续赏梅,我先行一步。”转身就欲离开。
慕容评知道他这是有点儿闹别扭了,心结尚未解开,抢上一步拦住他道:“暐儿,叔公你还信不过吗?”
一声“暐儿”唤得舐犊情深。他又喟叹道:“所谓没有希望才没有失望,你是太子,王上对你不但希望,而且希望很大,所以才会那么说的。”
慕容暐摇头,眼怔怔道:“叔公,我有点儿怕,怕这太子当不了多久了。”
“哦?”慕容评呵呵一笑,眼波流转向枝上寒梅,道:“太子当不了多久,难道要当大王吗?”
这句话里的歧义让慕容暐吓得一哆嗦,“此话怎讲?”
慕容评已经笑成了个吟吟的模样,柔声道:“太子嘛,理当继承大王之位,当不了太子不就是要当大王了嘛。”
听出叔公在安慰自己的同时也表明了支持自己的立场,慕容暐低下头,胸口如同塞了一捆麻绳般乱糟糟的,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起来,“我的意思是,冲弟长大了,父王越来越来器重他。平时父上考教我们时,就只有冲弟能得他的心意。父王还说对我很失望,若我再不努力,太子的位置就不一定坐得稳了。冲弟的才识见解、武功修为,我也很佩服的,也不是不想学成他那个样子,可……可我怎么努力都赶不上他......”
慕容评保持耐心听完,一笑了然,道:“殿下过虑了。有道是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废长立幼是有损国基的事,绝非陛下一人能够定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殿下尽管放心,陛下故意说那样的话是为刺激你,你只管安稳进取,增长才学。至于八殿下嘛……”
他揣想片刻后,含笑道:“他是你亲弟弟,若能文治武功,待陛下百年后由殿下接掌王位时,不正好成为殿下的左膀右臂吗?”
慕容暐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生性多疑,但对这位从小时候起就格外偏袒他的叔公向来信任有加,听他说了这么多登时宽心了不少,后面再闲话家常时便活泼起来。
“你母后最近好吗?听说你很久没去看她了。”慕容评关切问道。
“没办法,我最近的时间都花在学文习武上,没空去拜会母后。”
慕容评‘嗯’了声表示理解,道:“孩子,你还是该去看看的,你母后挂念你,最看重的人就是你。”
“好好,我尽量。”慕容暐敷衍过去,又不放心道:“叔公,你说父王真如你所言,不会动废长立幼的心思吗?”
慕容评被他说得也有点儿心绪不宁了,于是道:“这样好了,明日一下早朝,我就去求见你父王,和他好好聊一聊,看能不能帮你打消这个顾虑。”
慕容暐感激不尽地应了声好,谢过慕容评,打道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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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慕容评获准在御书房见驾。
燕王慕容俊面色不悦地来回跺着步,慕容评一望之下便猜到了个中缘由。当他低首欲行君臣大礼时,燕王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免了,“何事?”
考虑到燕王此刻心绪不佳,说的如果不是好话很容易自讨没趣,慕容评决定放弃替太子打探口风,先来个顺水推舟,“今日在朝堂之上,陛下加封了安东将军为‘吴王’。此事,臣以为有些不妥。”
燕王颓然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这件事,王叔也觉得不妥?”
“也?”慕容评故作讶异道:“难道臣的想法,竟有幸与陛下不谋而合?”
“嗨!”燕王气恼地甩一下袍袖,带起的那股邪风在慕容评闻来,理当有点儿发酸。
“陛下既觉不妥,何必还要封赏他?”慕容评明知故问道:“难道为了他还要委屈陛下自己吗?”
“没办法,他又立下战功了,大司马领头为他请功,人家是名正言顺啊。这个‘吴王’的封号,不给说不过去。真正气煞……”说到这里,燕王疼得“哎哟”了一声,抬起右手虚掩住嘴巴。
连日来,只要想到封赏慕容垂一事,他就憋气上火,弄得口腔里长出个流浆大血泡,刚才话说得急了,牙齿不慎蹭到,顿时疼得说不下去了。
慕容评忙诚惶诚恐拜服道:“江山社稷为重,陛下保重龙体。”
“……真正气煞朕了,罢了罢了。”拿舌头在嘴里□□了几下血泡,好在没有破,燕王气急败坏地接着道:“上一回他遇刺坠马,竟没被摔死,只折断了一颗牙,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见燕王神色懊恼到无法自抑,慕容评的脑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慕容垂遇刺坠马一事想来必有蹊跷,莫非和慕容俊有关?难不成刺客是他找去的?
口中他附和道:“身为燕国数一数二的将领,面对小小刺客居然无法全身而退,真是太没用了。折齿而‘垂’的慕容垂,这名字,陛下改得好改得妙改得当真呱呱叫。”
燕王一脸抱恨之色道:“他慕容霸、慕容霸的叫了这么些年,就差把朕的位子给‘霸’去了,也到该改一改的时候了。”
慕容评不阴不阳道:“怕只怕,名字好改心性难移。”
燕王猛的一拳击在案桌上,杯盘震颤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满朝文武都只看到他的战功,只有我才知道他的心思。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哼,以前仗着父皇宠爱,处处显摆威风,现在还蒙蔽四弟替他撑腰,逼得我不得不给他加官进爵。”
燕王和吴王之间,与其说是兄弟阋墙,不如说是燕王对吴王的单方面打击报复,若是有朝一日演变成了有来有往的窝里斗,对国家的危害只会更大,因此在以大司马为首的绝大部分朝臣看来,燕王的做法对燕国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在慕容评看来却是乐在心头,喜上眉梢。
当前的燕国,除了燕王,权势最大的就是大司马慕容恪。虽说慕容评也手握部分兵权,但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是无法和统帅全军的大司马相提并论的。吴王慕容垂在大司马麾下极受重用,是其军事权力中的一部分,因此燕王对慕容垂的打击,在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削弱慕容恪的势力。慕容评自然乐得坐山观虎斗,如若时机合适,更不吝于顺水推舟一把、火上添油一瓢。
慕容评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盘算着,嘴上不咸不淡地道:“是啊。最近他又打了胜仗,在朝中的威信愈涨,而且他儿子……”
燕王疑道:“慕容令吗?怎么了?”
慕容评佯装尴尬道:“听说令将军在军中的威信也越来越高,很有慕容垂当年的声势。”
燕王咬牙切齿道:“他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慕容评别有深意地摇头道:“臣以为,对他父子二人,不但不能再多封赏,反而该想尽办法予以节制。”
“莫非王叔有什么好法子吗?”燕王暧昧不明道。
慕容评目光狠戾,道:“慕容垂眼下有大司马保着,很难有人能动得。不过,动不得他,难道还动不得他那个儿子吗?再说,明里动不得,暗里未必动不得。”
“王叔真是有心了。既如此,你就看着办吧。”燕王感觉心里舒服了不少,甚至嘴里的那个血泡都不那么碍事了,“尽管去做,只要不使我在大司马面前太过难做便可。”
随后,他吩咐慕容评退下,打算宣御医来给他看看怎么泻火去泡。
“臣遵旨。臣告退。”慕容评躬身退出御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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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雨营外绿渐浓,晚霞明处暮云深。
神机营一天的训练结束时,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停歇了。庄千棠悄无声息地跟踪司马尘往营外去。
“别跟着我,少管闲事。”一棵冠盖葱茏、枝干挺拔的紫槐树下,司马尘感觉到身后有人,于是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这么晚,你偷偷摸摸干什么去?”庄千棠干脆抢到司马尘身前,转过身,张开双臂拦住他。
“随便走走,透口气。”司马尘淡淡道。
庄千棠不相信,但又想不通除了随便走走,他还能上哪儿去。前面过了林子只有一个卫戍军的营地,再远一些是上庸王的府邸。这两个地方和他们神机营里的人真是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二人不言不动,对峙而立,好像比拼谁能站得更直、沉默得更久一样。
昏黄的天色一层层暗下来,雨后的空气一点点冻起来。天越来越黑,夜越来越冷,司马尘的脸越来越白。
“瞧你冻得都没人色儿了。”庄千棠无奈地率先开口道:“等着,哪儿也不准去。”是命令的口吻,跟别人一定会听他的话似的。神奇的是司马尘紧皱眉头,真的等在那里了。
一盏茶的功夫,庄千棠砍下树枝、架起篝火,映照出一方温暖的天地。他向司马尘招呼了一声,自顾自在火堆前坐下:“爹战死、娘改嫁以后,我从了军就再没回村里了。”
司马尘本来犹豫着不想过去,但身上冷得发抖,便也靠近火堆坐下了。
庄千棠问他:“你姨娘呢?现在还好吗?”
“早死了。”
庄千棠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司马尘体温偏低,从小就怕冷,这会儿冷得发困,身子发软,便又向火堆近处挪了挪,肩膀斜靠在身侧的树干上。被火烘烤着,他的眼皮慢慢沉下去,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瞌睡。庄千棠怕他睡着了会更冷,蹑手蹑脚地不断往火堆里添树枝。
篝火下的那张脸,温文尔雅、完全不设防,皱起的眉头如同一只落在眉间的褐色蝴蝶,似乎在埋怨睡姿不舒服。
庄千棠瞧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旧相识,突然感觉心里满满的。他背靠紫槐翘起脚,拿小树枝打起拍子,轻轻地哼唱起多年前司马尘教给他的那首“阿干之歌”:
念阿干,想阿干,
儿时几度欢,
阿干与我携手伴,
穹庐之中弄衣冠。
念阿干,想阿干,
年少几多难,
阿干和我共进退,
苦雨凄风全无畏。
念阿干,想阿干,
今日徒空唤,
阿干远在千里外,
天涯秋水俱望穿
……
没多久,司马尘醒了,翻身站起:“我回去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不要和我扯上关系,当成不认识我最好。”
“为什么?”
“我是为你好。”说罢,司马尘径自离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庄千棠一个人杵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庄千棠感觉身后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密集的脚步声沙沙而过。他忙熄灭篝火,隐身于槐树后,目光敏锐地向声音来源处探望,可惜没能瞧见什么。很快,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无踪了。考虑到这片山林是神机营的试练场所,说不定别的队伍有秘密的夜间训练,庄千棠以为还是少掺和为妙,便不再多想,匆忙回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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