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手锏’,后来常被人错喊成‘杀手锏’,可以说是武将拿来保命的、最后的绝招。在战场上,擅使长兵器的武将,通常都会随身带一根铁锏,一来用于应付近战;二来到了危急时刻可以直接投掷出去,往往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毕竟铁锏的分量沉重,至少能阻挡一下敌人的追击,甚至能一击制敌。容楼的这支钩戟,功能和铁锏极其相似,只是更为复杂,威力也更大,使用起来更难一些。
王猛的喊声乍响,容楼已头也不回地将全部内力加注于钩戟之上,不遗余力地扔了出去,‘嗡——’的一声,罡风砭骨,是奔着鸠莫罗的后脑砸过去的。与此同时,他竖直长矛,吐气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左手的双刃矛往地上猛力扎下,‘夺’的一声,深入地面尺许,然后借着马速奋力挑起,登时掀起一大片厚厚的沙土,直向王猛、鸠莫罗的方向泼洒过去。借着这一扎一挑的势头,那枝双刃矛的杆身被强力拉弯,容楼借助弹力一甩手,双刃矛嗡嗡作响,脱手而出,如同一条腾空行云的巨蟒,向王猛的战马激射而去!
容楼根本没去看这两件兵器脱手后有无击中敌人,直接反手拔出百战剑,两腿一夹战马,全力以气驭马,疾驰而逃,同时挥起百战剑左右乱砍,剑到之处衣甲平过,血染征袍。
王猛被沙土影响了视线,又见双刃矛来势汹汹,而且方向很低,是直奔着马腿来的,无奈之下一扯缰绳,侧马避让,因此就来不及阻拦容楼了。
鸠莫罗反应迅速,听到脑后金风袭到,突然双足一发力,直接脱出马镫,从马背上陡然飞跃而出,直直腾起三尺多高。
好个鸠莫罗,一边拔起身形,一边还在空中转了个角度,弹指之间手腕急翻,‘噹’的一声,那重达三十多斤,电掣雷轰般疾射而至的钩戟,被他的金刚杵硬生生地击飞了,与此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激起无数气旋,有山崩地裂之势,霹雳闪电之威,四周的马匹唏律律惨叫声不绝于耳,可见连健壮如牛的战马都承受不住此等巨力的轰鸣。
由于人在半空,那扑面而来企图遮蔽他视线的尘沙就袭到了下方,完全没能影响他的视线。他眼见容楼想逃出升天,扬眉瞬目间,长啸一声:“小儿哪里走!”右手抛开金刚杵,换扶住左腕,左手食指疾如飞箭,吐气开声,一指击出!
无量宝焰指!
破空的指力发出“嗤”的一声,直奔容楼的背心射去,指风路线所到之处尽是一片五彩氤氲之气。
这就是鸠莫罗以全力施展出的无量宝焰指,五丈之内,中者必死。此时空中的鸠莫罗,一脸宝相庄严,全身上下隐隐现出七彩霞氲,额头上似有光华笼罩。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当场格杀掉容楼这个大敌了,是以才全力施为,毫无保留。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指来得疾如飞,迅如电,速度快到叫人没法做出反应,容楼心知不妙,在马背上根本来不及躲闪,只得将全身的护体真气强行提聚到十二成。
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全是凤凰立下的‘同生共死不可独活’的誓言。他肝胆欲碎,他心急如焚,他默默呐喊:凤凰!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以前,每一次上战场,他都能将生死置之度外,豁出命去拼,反正贱命一条,死而死矣,全凭天意。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有了凤凰,有了誓言。
已经分出了天地,再也回不到混沌。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洪荒毁灭,哪怕天意如此,他也不能死!
从没有过的、如此强烈的求生**,使他顾不得会累死战马,只管用尽全力驭马奔逃。那本就神骏非凡的乌骓马此刻撒开四蹄,火烧屁股似地朝前狂奔不歇。
乌骓马逃逸的速度虽已达到了极限,却还是赶不上那道迅疾赛利箭,喷薄如雷风的指力。俯仰之间,一道指力结结实实地穿透容楼的护身真气和铠甲,正中背心,“噗”的一声如击败革,篷起一片血雾,夹杂着铠甲上的护心镜的碎片,从容楼胸口处四散落地。同一时刻,不知为何,容楼连人带马竟隐隐发出一片红光,人如凤飞,马似龙腾。
王猛、鸠莫罗、乃至周围秦军,还有已经被擒的伊方卓等都瞧见了,心下愕然称奇。
而后,乌骓马的速度并没有减慢,继续载着主人容楼冲开重围,绝尘而去。
鸠莫罗一指击出后,人仿佛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跌落到马背上居然稳不住身形,又从马背上滑落到地下。当即,他就地盘膝而坐,低眉垂首,调息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口念一声佛号,对走过来的王猛道:“此子已中了我全力使出的无量宝焰指,且距离不过三丈,必死无疑。”
王猛望着那一人一骑已没了踪影的方向,将信将疑道:“大师此话当真?”心里,他有点儿希望鸠莫罗是过度自信说大话,毕竟容楼这般的不世帅才实属罕见,若能收降过来,对秦国定然大有裨益,死了未免可惜。
“想当年慕容恪中的那一指,力道只有他中的一半,尚且不治而亡,这一次......哼哼。而且我见他中招之时,□□马匹也震动了一下,想必同样被我的指力所伤,应该跑不出多远了。”
王猛的眼力不及鸠莫罗,看不到他口中所说的容楼中招时坐骑也跟着受伤的样子,但还是命令士兵速速前去追赶、搜寻了。
转头,他又关切问道:“大师这是力竭所至吗?”
“嗯,无量保焰指太过消耗真元了。”
王猛又好奇道:“我见他逃走时,身上竟发出一种奇特的红光,大师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鸠莫罗躲避开王猛的目光,双目迷离地望向别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道:“是啊,真是太奇怪了。贫僧也一无所知。”
以王猛察言观色的能力,心知他定是有所隐瞒,但他不肯说,多问也无益,便暂且作罢了,只在心里打算着:这个鸠莫罗城府太深,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得防着点儿。
很快,追赶容楼的秦兵回来复命,说人马去得极快,根本追不上,初时还能循着地上的血迹追踪,可后来血迹也没了,就失去踪迹了,只捡到一个掉落在路边的凤凰头盔。其实,这些士兵此前曾目睹容楼横扫千军、屠戮众将,不免心生怯意,到底是没追上还是不敢追,就不好说了。
容楼一路纵马狂奔,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觉头昏脑涨,心痛欲裂,也不知跑出了多少里地,猛觉□□乌骓一声哀鸣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就地滚了几滚,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这正是:红光罩体困龙飞,无量宝焰放光辉。纵使逃出生天外,回首山河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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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是一轮红日、朗朗晴空的绝好天气,燕国的大司马慕容冲的心里却是阴云蔽日、尘沙万里。他已在城头的敌楼中站了大半日,脸孔冷硬得如同脚下的青石,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黑压压的秦军:前面是抬着云梯的攻城兵,中间是马踏铁蹄的轻骑兵,后面是马甲具装的冲锋骑兵以及各路步兵。
探子们已把城外容将军偷袭失败,反被秦军拔了营寨的消息传回到了邺城。慕容冲知道己方的斗志被彻底摧毁了,秦军根本不需要动用一兵一卒,只要如此这般地耗下去,不出半月工夫,就会有人主动开城迎接他们。燕国已经没有机会了。
“大司马!”在雉堞上瞭望敌情的贺兰峰此刻走过来劝他道:“城上风大,不如先下去歇息吧。”
慕容冲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我再站一会儿,以后没有多少时间能站在这里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贺兰峰退过一旁。
如果还想东山再起,复兴大燕,这种时候他绝不能垮掉,宠辱不惊的城府和心胸是大司马必须练就的。
这时候,秦军的队伍里冲出一员大将,正是邓羌。他满脸盛气凌人的模样,挑衅似地高举长枪,枪尖上挑着一个黑色的凤凰头盔,在城下得意地来回纵马,反复挥舞。
即使慕容冲坚信以容楼的武力,在万军阵中足可自保,偷袭失败后肯定是带领少部分燕军逃进深山里暂时躲避了,但此刻眼见到他的头盔被敌将挑在枪尖上,心脏还是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了一下,痛得他忍不住弯下腰来。转瞬,慕容冲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又挺直了腰杆。
‘他是没能逃走吗?投降了,还是被俘了?无论是什么结果,过些日子就能见到了。’至于其他的可能性,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
邓羌咂了咂嘴,看着拥在城头上的燕国将官们,不无遗憾地佯叹一声,“你们的‘护国将军’都战死了,还不投降吗?!”
慕容冲慌乱了一瞬,脚下似软了软。
“别听他胡说!那厮定是为了扰乱我们的军心。”庄千棠黑着脸说道:“以容将军的武力,想要逃脱太容易了,他们不过是捡到了丢弃的头盔。”话虽这么说,但在他想来以容楼的武力,不该仓皇到丢盔弃甲。
转眼,慕容冲已恢复冷静道:“庄将军说得不错。容将军若真已身死,此刻挑在枪尖上的就不会只是他的头盔,而是他的人头。”
邓羌继续搦战:“你们燕军还打不打?给个准话!别胆小的跟鹌鹑似的缩在城里,让人笑掉大牙!”
“他们不会出来迎战的。”秦军队伍中又冲出一骑,马上的将官是张蚝。
邓羌大笑几声,面色阴狠地问张蚝道:“咱们要不要杀进城去?!”
他想攻城。
张蚝摇摇头,“不必了,天王说再等等,他们会投降的。”
这时候,一脸沮丧的燕王慕容暐也登上了城头,来到慕容冲身边。
城下的秦国大纛猎猎飘扬,在慕容暐眼里异常刺眼,越发叫他心惊胆寒。他默默地闭上双眼,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但相应的,城下秦兵秦将们此起彼伏的讥笑、劝降声听上去反而更刺耳了,他又抬起手,堵住了耳朵,仿佛听不见就可以不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一双冰冷而有力的手,拉开了他捂住耳朵的双手:“二哥,睁开眼睛吧。别忘了,你现在还是燕国的国君!”
是慕容冲的手。
他不想看到作为燕王的慕容暐将廉价的脆弱公布于众。既然是燕王,就必须维持一国之主的坚强,哪怕只是保留最后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尊严。
“国将不国,臣将不臣,回头想想我们之前做的那些事,是不是很可笑?你会不会后悔?”慕容冲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和自嘲。
慕容暐当然后悔,心里有个声音早哭诉过千百遍“悔之晚矣”了。他真的是悔恨万分,越想越绝望,越想越慌乱。他转过头,看见的是那张应该熟悉,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的绝美侧脸,“凤凰......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这么问,太迟了。”慕容冲背过身去,目光呆滞,虚无焦点,“如今,除了开城投降,还有别的选择吗?”
慕容暐的嘴里像被塞满了苦槠般苦涩得连口水都吞不下,轻声喃喃道:“是我信错了人啊……”
他说的自然是慕容评。
次日,燕王慕容暐带领百官举城而降,燕国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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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容楼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只有月亮,瞧不见星星的漆黑天幕,‘什么时候了?我没死吗?’他翻身坐起,胸口一阵剧痛,冷汗横流,血气翻涌间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溅洒在身上的锁链甲上。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习惯性的原地盘膝而坐想要运功疗伤,却惊骇地发现体内的真气四散,无论怎么运功都始终无法聚拢起来。
八成是心脉已损,离死不远了。认清了事实的容楼平静了不少,像是坦然接受了将和慕容恪一样死于‘无量宝焰指’下的命运。在他看来,沙场上赚人头的战士,会死在别人手里本就是寻常不过的事。
他四顾周围,发现身处之地是一处陌生的野径旁。须臾,他寻找到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已经全身僵直、死去的乌骓马,蹒跚着走上前,单膝跪下,轻抚马身,暗道:‘你身受重伤仍救我冲出重围,我总不能让你曝尸荒野。’于是在野地里寻了一块隐蔽的地方,拔出腰间的百战剑,费力地挖起坑来。等他把战马的尸体拖进坑里时,天边现出了第一抹鱼肚白。容楼不禁笑话起自己来,如果放在以前,这种体力活儿就是三两下的事儿,根本不值一提,没想到现在做起来居然如此辛苦,到底是心脉已损,离死不远了。
望着坑里那位不会说话的战友的尸体,容楼的嘴角泛起一丝寂寥和伤感的苦笑。
他脱下身上的链甲,冷不丁发现怀里隔着衣服的某处竟有一团微弱的光亮隐隐闪现,探手进去摸出来一看,却是那块‘凤凰石’。就见那块原本温白如玉的石头,居然闪烁出一团幽幽的红光,虽然很暗淡,在大白天里或许瞧着不明显,但在眼下半明半暗的黎明时分,还是很容易发现的。容楼虽觉匪夷所思,却也无心理会,照原样塞了回去。他把链甲仔细折叠好,轻轻地放在乌骓马的尸体上,又费了老大的力气把坑填平,掩埋起自己的战马和战甲。
站起身,容楼回首遥望邺城的方向,隐约只见原本城头迎风招展的青色的燕国大旗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秦国旗帜。
‘凤凰……’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回去邺城,去见凤凰。可回去以后呢?
他想起了临别时的情景,想起了凤凰对他说的“不可独活”的话。他又想起在卜问寺的大殿里,凤凰拉过他的手对他说的“同生共死”的话。
容楼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露出一个惨然的笑,他想让凤凰好好地活下去,即使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若回城投降,不多日后凤凰难免要瞧着他油烬灯枯,和慕容恪一样吐血而亡。
让凤凰陪着自己等死吗?
万一他真傻到不愿一个人独活怎么办?
他不能回去。
只要不回去,凤凰就不会知道自己死掉了,挂念的痛苦总能熬过去。以大秦天王的声名,那之后,他一定还有官做,有好日子过。只是,现在重伤在身、内力尽失,死期临近的自己还能去哪里?
容楼向前看了看,又向后看了看,却依然站在原地,天地如此之大却好像没有他能去的地方。活了二十多年,他也曾霁月风光,也曾春风得意,没想到转眼间似乎又回到了孩童时代容老头死的时候那般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模样,仿佛这十多年只是南柯一梦,而他自己始终是那个孤独的小孩。这些年来,他唯一能够称道的过人之处,或许就是一身惊人的武艺了,而如今,被剥去了这身甲胄,令他重新体会到了那种弱小无助的感觉。
不知沉湎在这种自怜与茫然中多久后,容楼突然惊醒过来,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在心里暗暗骂自己道:‘你从来就不比别人多拥有什么,你只是能比别人忍受更多的痛苦。怎么了?现在的痛苦就忍不了?我呸,来呀,还有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痛,都来呀,看能奈我何?我快要死了,死就死吧,我这一辈子杀的人够多的了,一命换一命,我早赚大了,又有什么?哈哈哈,老天,你要我死,贼秃驴,你要我死,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把我的命收了去,要不然,我就能熬多久是多久,只要我一天没死,我就多活一天;我每多活一天,也就算赚到了一天。说不定有一天,我把你们都熬死了,我还没死呢!’
“哈哈哈哈”,想着想着,容楼大笑起来,笑地很大声,笑地也很疯狂。他一边笑,一边抽自己耳光,眼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渐渐地,那笑声变得刺耳,变得断续,仿佛笑声中还喃喃念叨着什么凤凰,什么恪师,什么吴王,声音很含混,也听不清楚,最终越来越走调,也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了。直到良久后,许是他累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低着头,虽然没人能看见,但此时他的双目中逐渐恢复了一片清明。
这时,天彻底亮了,远处稀稀拉拉走过去一支队伍,有车有马有人,每个人都是目光呆滞,愁云满面。看装扮和样貌应该是正在逃往南方的北方汉人百姓。
容楼心中一震,汉人!
他自己应该也是汉人吧。
汉人的故乡在南方,可他却从来不想,也没机会去瞧一瞧南方是什么样子。
‘都说落叶归根,也许我应该死在南方。而且死得那么远,凤凰就不会知道了,那样他至少可以当作我还活着,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凤凰石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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