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在往南边去的难民中间,容楼随着歪歪扭扭的队伍龟速前行。和难民相比,他的身形过于高大了些,因此十分醒目。其他人看他腰间带剑,难免有些畏惧,都刻意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体内的伤痛无时不刻不在折磨他,但总能熬过去,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肯倒下。
兵荒马乱的年代,当战火不会烧到自家的侥幸一次又一次被残酷的现实所打败,背井离乡、东躲西藏的逃难就成了老百姓的一种常态。秦、燕开战以来,为躲避战争往南边去的北方汉人越来越多,有孤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一路背抗驼拿着简陋的家当,汇聚成痛苦而麻木的洪流往他乡流淌。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唯一有效的躲避战争灾害的方式。
可看起来,逃难本身似乎也是一种灾害。
前方不远处的一辆牛车里挤满了人,车上装载的人数已远超牛车的承受力。赶车的两个家伙膀大腰圆,腰上挂着长刀,手里提着鞭子,裹在厚厚的皮草里,瞧不清面容。
常言说的好,赔本的买卖没人干,砍头的生意有人做,任何时候只要有利可图,再危险的生意也不乏铤而走险的人去做,就像现在的这种运送难民的营生。牛车上提供的不只是座位,还有人和财物的安全。那两个赶车的都是硬手,只要是交足了银钱上车的,就由他们提供全程护卫,保证人身和财物的安全。
一路上十分不安生,队伍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无故死掉;经常过一夜起来,有的人就不见了。至于哄抢粮食和财物的事也司空见惯。容楼仿佛又回到了幼年独自逃难的时候,那是另外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正走着,容楼觉得腰眼上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转过头去发现脚边多了一只拨浪鼓。他身后传来一串“嘿嘿嘎嘎”奶声奶气的笑声。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穿着简陋的布衣布裤的小姑娘向前摔倒在地,她背上还绑着个穿红着绿,只有一、两岁光景的小娃娃。小娃娃圆嘟嘟的小脸、挥舞着肉乎乎的小胳膊,一张笑开了花的小嘴张得老大,隐隐显出里面的几颗小白牙。原来是小姑娘摔倒时,小娃娃手里的拨浪鼓给甩了出去,砸到了容楼身上。由于背着个小娃娃,小姑娘又十分瘦弱,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容楼想起自己似她这般年纪时也曾四处逃难,躲避战火,不由心生怜悯,走过去蹲下身扶起她,“没事吧?”
小姑娘起来后,顾不上查看手上的擦伤,忙不迭地回头看了眼小娃娃。小娃娃歪过头,看到了小姑娘的脸,手舞足蹈笑得更开心了,似乎把小姑娘的摔倒当成了某种游戏。见小娃娃毫发无伤,小姑娘抬起脏兮兮的脸对容楼说:“没事。”
这时,小娃娃不笑了,瞪着溜溜圆的眼睛盯着容楼看,还‘呼哧呼哧’的憋着用力。
“你爹娘呢?”
“死在战乱里了。”
“别的家人呢?”
小姑娘回望了小娃娃一眼:“就剩她了。”
小娃娃已经憋红了脸,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大闹起来,小姑娘哄了好几下都没见好。容楼发现小娃娃那两只肥嘟嘟的小手一抓一抓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忙去把地上的拨浪鼓捡来擦拭了一下,小心地把摇柄放进小娃娃的右手里,顿时转哭为笑的小娃娃又“嘿嘿嘎嘎”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珠儿。
小姑娘咧开嘴笑了笑,“她叫小宝妹,人见人爱吧?我给她取的名字,爹娘死的时候她还太小,没有名字。”
容楼点点头,也笑起来,“你叫什么?”
“宝妹。”
看见容楼冲着自己的阿姐笑,小宝妹一边用另一只没拿摇鼓的小胖手兴奋地拍打着姐姐发丝零乱的头,一边嘎嘎笑得更响了。
“你们走了多久?”
“不记得了。本来好不容易有个村子愿意收留我们,但一打仗大家就又跑了。”宝妹有些羞涩地吸了吸鼻涕,“干粮吃完了,还好有几个好心的叔叔、婶婶愿意分点儿给我们。”
“你们要上哪儿去,我可以送你们。”
他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但只要活着总能帮这两姐妹生个火、打个猎,不会少了吃喝。
“大哥哥,谢谢你。让我想想......”宝妹正低头想着该去哪里,却无意间扫见了容楼腰间的配剑,目光立时变得警惕起来,连着退后了好几步,“这种剑!你不是难民!”
容楼迟疑道:“我......”
“我知道了!你是逃兵!一定是!”宝妹紧紧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面容凶狠得像绝境中的小狼,“都是你们这些当兵的打仗害的!烧光我家田里的粮食!害死了我爹娘!不要靠近我!”
容楼愕然,打仗时烧光粮食是为‘坚壁清野’,他的确做过。
“如果不是你们这些人打来打去,我们不会无家可归!阿爹阿娘也不会......”宝妹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是在嘶吼。背后的小宝妹敏感地意识到阿姐发怒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听见小宝妹的哭声,宝妹这才压低声调,有力而又坚决道:“离我们远点儿!”说完转身一边一颠一颠地哄着背后的小宝妹,一边疾奔出数十步,赶上了前面的另一拨人群。
容楼呆立在那里,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他也和宝妹一样痛恨打仗、痛恨士兵。没有战乱,他老爹不会死,村子也不会被烧毁,他不会流离失所,更不会被羯人驱赶至狩猎围场里和野兽竞逐。战乱是造成包括儿时的他在内的千千万万平民百姓痛苦的根源。望着一张张或困苦、或恐惧的脸从眼前晃过,一双双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脚从身边走过,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是其中一员吗?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占据了容楼的身心,原来他在燕军中这么多年,竟已忘记了很多原本不该忘记的东西。
他拼死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容楼迷茫了,心里失落了。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儿,却猛然意识到站在这里的自己,早已是一名战士,是儿时所痛恨的战争机械上的一个零件。
万国尽征戍,
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
南方,展燕然和贺兰雪已经去的地方,也是容楼正要去的地方,
那里会不会有一片没有战争的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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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方去的路十分遥远,只有官道还算平坦,容楼却因为心里别扭,不想和其他难民一起了,稍后便离开了官道,独自选了条山道上路。
一路上,他靠着精湛的狩猎本领倒也不用忍饥挨饿,唯一头疼的就是没有盐。幸好,沿途会路过一些小村庄,碰上有村民的,容楼就用猎物和他们换一些盐、衣物等生活必需品,若是碰上空无一人的弃村,就进去自行取用一些别人不要的和难以携带的东西,当然盐也是其中之一。有了盐,既解决了身体需要,又可拿来将猎得的野味切成小块,腌制起来随身携带。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猎物的日子也不会饿肚子了。
空闲休息的时候,他依然会试着提气运功,内力却仍然不能聚集,几乎毫无进展,只是心脏的疼痛仿佛好转了少许,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疼习惯了,反应变得麻木起来,或者是回光返照的假像。
走了两月有余,面前的山路曲折着延伸到另一段更高的山上,虽然与官道平行,方向是没错的,但行走起来更困难了。
这条山脉名曰“钟山”,位于潇水河西面,南与道县相邻,北与芝山相界,西与全州相连。浩浩占地几千倾,巍巍涵括百座山。
这日,容楼正走着,却听到前方隐约传来“呔呔嘿嘿”的呼喝喊杀声、“叮叮当当”的兵器相交声,战士的本能使他当即侧步转入灌木丛中隐蔽起身形,再小心翼翼地向前朝声音的来源处靠近。
待到近前,他蹲下身子,躲在灌木丛后,凝神定气地仔细看过去。
只见前面的空地上,两拨人打得好不热闹。一拨是身穿褐色道袍的道士模样的人,数一数,共有八个;而另一拨则是四男两女,共六人,衣着各异,兵器也各不相同,看不出来路。那拨道士中除了一人,其他七人个个手持长剑,剑气如潮,杀气腾腾得和另一拨中的五人混战在一处。而道士中领头的应该就是那个戴着头巾,道袍上绣有太极图案,以拂尘为武器的矮胖中年道士。
那矮胖道士并未陷入混战,他的对手是一个蓝裳短打、体格彪悍汉子。矮胖道士手中的拂尘招招不离蓝裳汉子的要害。看相貌,蓝裳汉子是所有人里唯一的胡人,颌下丰茂的红胡子,毛渣渣得一直延伸到鬓角,在这群人中分外显眼。那红胡子身后还斜背着个明黄色、缎布裹着的长方形硬匣,长约三尺五六,宽约一尺有余,厚约两三寸。红胡子手中的五尺铁杖虽然舞得虎虎生威,却似乎一直被那矮胖道士的拂尘牵制住,没办法尽情施展。
混战的两拨人慢慢分出了高下,道士们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其中一个年青的道士抽空转头瞧了眼这边的矮胖道士,见他还未拿下红胡子,于是一边转回头继续应敌,一边发问道:“青松师兄,要不要我来帮你?!”
‘青松’道士回他道:“不用,我搞得定!”说话间,他口中“咯"的一声大叫,手中拂尘根根竖起,直挑向红胡子的背后。霎时间,矮胖道士的身体周围气流汹涌激荡,好象产生了一次小小的风暴。
看到这里,躲藏在灌木丛后的容楼心神一颤,差点儿叫出声来。
原来,‘青松’道士刚才所用的功夫,容楼之前分明见过,那就是枋头一役中,桓温赖以挡住他全力掷出的“定国枪”的奇招!‘青松’的功力显然远不及桓温,但正是那一招使容楼没能完成斩帅夺旗的重任,是以早印在了他脑海里,此刻瞧得真切,自知不会有错。
红胡子举起铁杖想挡,铁杖却被‘青松’周身的气浪震得把持不住,脱手而出,身后的硬匣也被拂尘挑中,凌空飞起。包裹着它的缎布已被鼓荡的气流扯成碎片,飘散在空中。
裸露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的琴匣!
容楼目不转睛瞧着‘青松’道士和红胡子俱一跃而起,准备争抢那只琴匣。
“这位兄台,你保持如厕的姿势,看了这么久的热闹,腿不会麻吗?”一个略带沙哑、充满磁性的声音自紧张观战的容楼身后优雅地响起。
后面的来人好个悄没声息,容楼一惊,回头乍看过去,只见近处站着一人,黑色的发髻高高挽起,未加任何装饰,身上穿着的丹碧纱纹双裙,相对其个头儿过短了些,裙上饰有纤髾,髾带从外面的围裳中伸出来,迎着山风如燕飞舞,于一片绿色中愈发衬得来人气质绰约,风情万种,端得是一位佳人。
再定睛看时,容楼呆怔住了。这位‘佳人’虽面目姣好却棱角分明了些,身材婀娜却高大颀长了些,胸前还懒散地斜挂着一把似乎是用来装饰的、纤细的三尺挂剑,剑鞘以白色牛皮包面,上镶各色珠宝,作功十分精致考究。此时此刻,‘佳人’居然还随意地解下腰间挂着的与衣裙极不协调的酒葫芦,大剌剌地喝上了一口。
“我都瞧半天了,差点儿以为兄台你便秘。我觉得兄台还是站起来会好一点儿。” ‘佳人’笑道。
听他说话,哪里是什么‘佳人’?分明是公子哥儿的德性作派。
“关你什么事?”容楼有些不屑地站起身,向他走过来。
‘佳人’这才发现站起来的容楼居然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又砸砸嘴,皱眉道:“哎哟,小弟眼拙。那不打扰了,兄台还是蹲回去吧。”
看来他不太能接受别人比他高。
不等容楼再开口,他又道:“哎呀,看人打架实在太无聊了。”
容楼忍不住怼他道:“嫌无聊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兄台误会了,我不是来看人打架的,我是苦主。”‘佳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们争抢的那张琴是从我家里被偷走的。”
容楼听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人,举手投足也是个男人,身上的挂剑、腰间的酒葫芦都是男人的配备,却偏偏穿了一件女人的衣裙。
“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猜猜看?”那人展颜一笑,立时春暖花开般。
容楼不由愣了愣,道:“我瞧你应该是个男人吧。为何要男扮女装,装神弄鬼的?”
那人挑了挑眉毛,撇了撇嘴并未作答。
“难不成你追踪至此,想仅凭一己之力拿回那张琴?”容楼不禁猜想。
那人微笑点头。
容楼恍然大悟道:“既如此,我知道了。你定是怕他们人多势众,想等着两败俱伤后再趁机把琴偷回来,但又怕他们认出你就是苦主,所以才男扮女装。”
“呵呵,我看兄台长得一副直率模样,想不到内心戏还挺多的。”那人微笑摇头道:“只可惜没有兄台想得那样复杂,不过是我一时好奇,随性而行,想尝试一下穿女裙是什么感觉。”
容楼一脸愕然,不由复述道:“……什么感觉……”
那人却当成了问句,笑眼流盼道:“其实还不错,改天兄台也可以试一试?”
“疯子!真是疯子......”容楼连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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