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金照山。
稀薄云雾缭绕,冲天而起的高山中,小和尚撞响孤亭的梵钟。天边破晓,旭日东升,金光普洒半边山顶,单脚独立于孤亭的云鹤向阳腾飞。
梵钟撞响三声,身着僧衣的小和尚双手掌印,眯眼睛朝一颗歪脖老松笑道:“施主万里而来,小僧失礼。”
话毕,小和尚眉心金莲印记亮起,身后金轮佛印显现,他隔空劈出一掌,金照山中一声虎啸长鸣。
鬼阿门倒了血霉,硬生生接下他一掌,全身二十六根肋骨断了十四根。
“小崽子,趁虎之危!”鬼阿门向小和尚扑身而去,小和尚双手合十,笑眯眯地站立不动,他嘴中念道:“罗什十二印。”
鬼阿门及时停下,飞身掠身上亭顶。
小和尚气定神闲地转身,睁开双眼,幽绿色的瞳孔倒映老虎匍匐前身,蓄势待发的凶狠神情。
“阿弥陀佛。”小和尚收敛周身法力,道:“施主大闹金照山方圆禅宗,不为杀生,不为抢盗,若为比试,施主败局已定,早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虎掌下幽绿灵流大涨,鬼阿门琥珀色的竖瞳冒着精光,他龇牙,声音粗犷,说道:“金照山属你法力最强,老虎要找的就是你。”
“施主不远万里来找小僧,倘若小僧不把施主打趴下,施主是不会服气的。”小和尚眯上眼睛,道:“如此,施主出招吧。”
山顶孤亭,树木隐去,瞬息间,耸入云霄的山顶如同被一把无形利刃斩去一截,平坦的地面印出“邬杀”二字,大阵以小和尚为中心,淡金色符纹笼罩整座山头,人间四时,天地法规,须臾刹那,诸同此阵无干系。
邬杀,即为阵中法。
足下未踏实地的鬼阿门定在半空,大阵四开,他才从空中落下。
老虎后掌撑地,直立站起身,“老虎曾闻古神陨落,余下神魂创立凌驾众生之上的法则,称为‘天道’。不记得多少万年前,这寰宇内邪气横行,生灵怨念激涨,叫为‘解宙生归’。”
小和尚身上的粗布僧衣一尘不染,他立于大阵中央,全身几乎透明,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
他面无波澜,道:“归也,趋从无方。”
鬼阿门变大百倍,掌中挥出幽绿灵流,大阵中飘浮的淡金色符纹被这一掌拍散。小和尚身后金轮佛印转动,拍散的符纹重归方位。
老虎接下一句,道:“趋从无方,万劫不复。”
泰然自若的和尚睁开双眼,同鬼阿门法力颜色一般无二的幽绿色瞳孔,怒焰高涨,“施主,小僧给过你活路了。”
……
小半个时辰的轶事险些给莲采儿听睡着,她坐在虚空不断地打哈欠,“撼天地,泣鬼神。那和尚就是泣地吧?”
莲采儿没想到,栖恨竟摇头,道:“这么说不完全对,光影叫鬼阿门去找泣地,可他并未说明,泣地是人还是物,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莲采儿:“所以是鬼阿门去金照山找了个法力最强的人,打赢他后,才把‘泣地’这个名字给那和尚的?”
栖恨:“不错。”
“那和尚修为在鬼阿门之上,鬼阿门是如何打赢的?”莲采儿玩笑道:“靠他三寸不烂老虎舌头?”
栖恨点头道:“是。”
莲采儿托腮的手一滑,就听栖恨道:“无人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小和尚接下‘泣地’这个名字,之后鬼阿门与‘泣地’共同劈开冥界混沌不假。”
莲采儿心中思忖,说道:“这同你叫我看段卿欢有甚关联?”
栖恨又扮作说书先生,正欲娓娓道来,莲采儿及时打断:“王子殿下,你要不打算回东彧,我乐意听你说上三天三夜。”
栖恨拢紧白衣,轻声咳嗽道:“进山匆忙,大氅落在了客栈,有点凉。”
莲采儿手指向下点,给他支招道:“下头宽敞,边练功边讲。”
栖恨:“……这般分心,会走火入魔。”
莲采儿重新托起另一边下巴,浑然不在意,“就算入地狱,我也能给你拉回来。”
栖恨看着空中歪头飘着的木头疙瘩,叹了一口气,继续讲道:“鬼阿门开辟冥界,主掌刑罚。十万年前,冥界暴怒之气猛然增长,暴怒之气遇幽冥之火,如同柴薪碰烈火,两个时辰不到,这火便烧到了奈何桥。大、小鬼,十殿阎罗同鬼阿门合力才将其熄灭。”
“这火因泣地而起。”莲采儿听了前段,后段也知道个七七八八,“那和尚本来无名,鬼阿门给了他名字,他便上赶着跟鬼阿门走了。‘撼天地,泣鬼神’,他是‘嗔’的本身。”
或者说,泣地是贪、嗔、痴中的嗔魂。
嗔魂,逆境生嗔恨,暴怒凶残。
栖恨颇为意外地看向莲采儿。
莲采儿的头偏向左侧,眼睑低垂,神色很是疲倦,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十万年前鬼阿门因镇不住自己的法器,将其封印,他封印的法器就是那小和尚。
—泣地。
封印暴起的泣地之处,需是阴阳平衡之地,三界之内,上天玉京灵气充沛,自是不行。
鬼阿门伸出黑长的指甲在左手掌心一划,沾满鲜红血液的虎掌印在通体散发黑气的斧身。
他长叹一声,是叹息几十万年的光阴,亦是对几十万年的束缚松了一口气。
“泣地,老鬼有薄于你。”
人界西南极北之地,冥界同人界交界。
现行原身的泣地短暂陷入沉睡,鬼阿门向上托举斧柄,随后虎掌一松,巨斧沉沉坠落三万里地渊。
熊熊幽冥之火舔舐向上掠去,这火一经燃起,往后十万年不曾熄灭。
……
“西南极北之地。”莲采儿喃喃道:“段卿欢的陵墓。”
莲采儿从飘浮的空中落到地面,同栖恨并排站在黄金棺椁旁,她摊开手,“来。”
栖恨:“?”
莲采儿懒得多费口舌,勾住栖恨垂在身侧的手,同他十指交握。栖恨的掌心干燥温热,她握住栖恨时,忽如其来的滚烫令她下意识地想松开。
栖恨率先反手扣住她。
他道:“心中有所想,不如去看看?”
莲采儿俯下身,段卿欢的三魂七魄不知所踪,不过棺椁和她的尸骨上还留存些许残星碎末。莲采儿左手两指点在段卿欢的头骨,道:“姑娘,冒犯。”
问往生,幽冥秘术。莲采儿做魂体时在冥界九十九年,“光明正大”偷学来的法术。
虽叫“问往生”,说白了便是窥探亡魂几世轮回的所有记忆。冥界通常在连释枷咒对恶鬼无效时,才会动用此法。有冤的恶鬼重判,无冤的当场诛杀。
人界沐圣一百二十二年,冬,西极尧安城大雪。
鹅毛似的雪花扑簌簌地从苍穹之上落下,不过多时,便堆积上一层厚厚的雪。萧索清冷的北陵霎时银装素裹,蜿蜒连绵的王陵盘踞在西南大地最北端,宛若一条沉睡的银蛇。
莲采儿同栖恨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地上,地上的积雪足以没到两人脚踝,栖恨轻轻拍掉莲采儿发丝的落雪,没由来地问道:“冷吗?”
大风从山口吹来,落花似的大雪飘飘洒洒,弥漫整片天空。环绕四周的巍峨高山宛若威严的守陵将士,将这九层地宫遮掩得严严实实。
莲采儿没有肉|身,若无法力,她几乎对外物无甚知觉。可方才,她明显感觉到了寒冷,不属于她,却能感知到的寒冷。
莲采儿好奇这感知到底来自何处,她对栖恨勾勾手指,“把头低下来。”
栖恨低下头,莲采儿抚上他的脸颊,不解道:“烫的?”
栖恨:“……着凉了,体热。”
莲采儿的手如同捂不热的冰块儿,冰得刺骨。栖恨抬起两人相握的手,上面肉眼可见的皲裂出几道细小的口子。
莲采儿伸出左手从那只皲裂口子的手上扫过,渗透细密血珠的伤口逐渐愈合。不等她把手放下,那些细小的伤口重新裂开,流出的血珠大小也与之前一模一样。
“串串谷粒似珠链,一步一撒银白间。林中鸟儿饥肠转,叽叽喳喳啄谷欢……”
“深谷曲折路难辨,待我归来循迹返。”
白茫茫的北陵山,少女孤身走在林间积雪当中。她身着狐白裘,梳垂鬟分肖髻,发间别着数枚红玉牡丹钿花。少女嘴里哼着小调,双手冻得绯红也不忘从腰间的荷包里抓一把稻谷撒在沿途。
少女撒完最后一把稻谷,搓了搓冻得开裂的右手,懊恼道:“就该一视同仁的,光让你手忙活,不要疼,不要疼。”
站在平坦地的二人齐刷刷地看去,只见少女裹紧身上狐白裘,一屁股坐在雪地,从陡坡滑到平地,嘴里还欢快的呼喊道:“本郡主最后一载,快哉!”
段卿欢从雪地站起来,她仿照路上那些啄食的鸟儿,抖动全身,落在狐裘和发髻的雪花大片大片地从她身上掉到地面,与白茫茫的大地融为一体。
“本郡主来啦!”她一看到陵墓的入口,便撒欢地快跑起来,好似迫不及待地见到她渴望已久的东西。
栖恨往前走两步,莲采儿却站在原地不动。
栖恨:“可有不适?”
莲采儿感觉记忆有些混乱,一茬一茬模糊的人影在她眼前出现,她想仔细记起这些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托生于段卿欢的躯壳,这些莫非是她的记忆?
莲采儿踩在栖恨在雪地留下的脚印,说道:“你抓紧我,松开可进不来了。”
问往生仅可对每个亡魂使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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