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恨点点头,掀起衣摆,在最高的石阶坐下。
莲采儿飘到他面前,食指轻点在栖恨眉心,声音近乎带着蛊惑,“栖恨,你一个凡人敢进这满是邪祟的北陵,我不懂。”
无论是那个自称高山抚仙派的恶鬼,还是几十万年只出过冥界三次的鬼阿门,还是这个恰好出现的栖恨……这些事情看似皆因北陵邪祟而起,实则不然。
倘若这些事件是把刀,那背后必然有一个甚至多个操刀鬼。莲采儿自认心黑,做神仙短短两百载,算计过无数妖魔神仙。可不论做人还是做神,她可以玩弄三界于股掌,决不许妖魔、鬼怪、神仙拿她做刀,更不许妄想要她做刀下亡魂。
一百多年前,在上天玉京莫桑谷,莲采儿甘愿自戕。一百多年后,在人界,她只想做个超脱三界的不归魂,直到白旬真那缕因消散。
那缕因在栖恨体内,莲采儿不敢犯险,让其存于一个来历不明之人体内。
栖恨握住莲采儿抵在他眉间的手指,捉到自己跟前摩挲。
莲采儿对他这些天逾矩的行为见怪不怪,识海中的捆仙锁早为他备好。一个字不对,莲采儿保证他会在自己识海中过一辈子,就当作他后半生,仙缘匪浅。
栖恨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骗你,我是东彧国的王子。”
“没猜错的话,你是听了我同鬼阿门的对话,所以心存疑虑。”他摸着莲采儿在上天玉京常年练剑长出的老茧,接着道:“没关系,我都告诉你。”
“仙子是神仙,见多识广,应该知晓有少部分人,非但颇有仙缘,还无论往生轮回多少次,都会有前几世的记忆,能凭肉眼辨妖魔,识鬼神。栖某就是这类凡人,第一眼见到仙子,仙子周身纯白灵光,煞是好看,我便知道仙子不是凡人。”
“至于来北陵,东彧与西极一直以来有姻亲关系,西极欢都郡主段卿欢是父王给栖某定下的王子妃。栖某虽与她有姻亲,奈何仙缘在身,从小便痴心修炼,那时不在乎儿女情长。”
“半月前,东彧忽闻段卿欢病逝,可从未听闻她曾患有何疾,因何病而死。不过多久,北陵邪祟之事传开,栖某觉得其中古怪,便悄声进入这里探查。何其有幸,遇到了仙子。”
莲采儿抽回手,“栖公子莫说,你也颇有鬼缘。”
栖恨刚开始神情淡淡,听闻这话轻笑起来,“当然不是,仙子进陵墓时不是知晓了吗?栖某修行几世,法力不及仙子,也是凡人之中的佼佼者,万一哪一世过腻了轮回磋磨,不肯入轮回,冥界的生死簿可要出现纰漏了。”
栖恨这种把孟婆汤当水喝了几大碗,还不忘前尘往事的人,是冥界在册重点关照的对象。
如此,鬼阿门叫他“殿下”,全是因为他俗世王子身份。
莲采儿一时心中空落。
解宙生灵数以千万计,非妄取其一焉,如她与天道,死生同寿,命理同根。
莲采儿苦笑:“是了。我没有第二个问题要问。”
栖恨坐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平静道:“栖某第二问,仙子也不必答。”
他已知晓答案。
沉默半晌,二人才想起还被困于结界当中。
莲采儿飘到淡金色结界前,看向两侧石壁上的烛盏,抬手挥出几道纯白灵流将烛盏卷到跟前,她轻晃手指,纯白灵流便如同人的双手般,将烛盏往外抛。
“当啷!”烛盏距离结界边缘约莫一小颗黄豆的距离,比莲采儿撞上时要强悍十倍的法力瞬间爆发出,烛盏眨眼便化为灰烬,汹涌的灵流朝莲采儿扑面而来。
“只能进,不能出啊。”栖恨走下石阶。
莲采儿捏指成诀,迎面一掌挥出,无形若风的灵流刹那间将翻江倒海之势的淡金色灵流吞噬。
栖恨从莲采儿身后探出,温声劝道:“仙子少吃点,这法力可不干净,要闹肚子的。”
莲采儿坐在虚空中,不以为意,“没有肉|身,不会有这些知觉。”
栖恨面上稍有严肃之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立刻挂回平常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惋惜道:“那真可惜,仙子以后感觉不到这世间的美景,闻不到花香,听不见风声,品尝不出烈酒在喉的辛辣,甘甜。”
莲采儿眉梢一挑,“我知人世疾苦。”
栖恨抿唇沉默一瞬,忽然笑起来,“难怪与仙子初次相见,仙子会手下留情。”
“我不杀凡人。”莲采儿看向栖恨,评价道:“兔死狐悲。”
惺惺作态。
莲采儿原本做魂体时是没有知觉的,如栖恨所言,听风无声,观景无色。当后来古神姝给她种下“因”,这种能让她与世间产生羁绊的东西,她才渐渐感知到除头脑中本来就存在的以外的东西。
虽然重新变回魂体形态,但她现在对栖恨却有感知。
他衣裳的颜色,面上的神情,说话的语调,轻微的喘息,以及身上的梨花清香……
白旬真的因并非半点左右不了栖恨,起码能让魂体形态的莲采儿存有半点感知。
莲采儿道:“栖公子不必忧心,我不日便能恢复。”
“如此甚好,栖某还在想回东彧怎样安置仙子,现下不愁了。”栖恨刚从上面下来,却又踏上石阶,缓缓踱步回到黄金棺椁旁,他手下轻轻一推,盖上两刻钟不到的棺盖被他轻而易举地推开大半。
他道:“这么一打岔,栖某倒是想起了一些轶事。”
莲采儿坐在原地,说道:“愿闻其详。”
栖恨跟她招招手,“这种事要悄声地说。”
怕给他人听见?
须臾,莲采儿飞到棺边,“说吧。”
栖恨指向黄金棺椁,颇有师长对愚笨徒弟循循善诱教导的意味,“你可有看出什么?”
莲采儿探头向棺椁里边望,她对除栖恨的外物没有感知,栖恨叫她看,必然是有什么她能感知到的东西。
段卿欢铮白的骸骨双手交叠,平静地躺在棺中珍宝堆积的大红丝绸被上。她身上同样穿着大红喜服,滑腻的绸缎包裹铮白的骸骨,空洞的腹部,绸缎垂陷。她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细骨伶仃,原本干净的红衣,在莲采儿与幻影交手中,撕破了几道口,后背大片泥印。
莲采儿光顾着修复打架时碎掉的骨头和内脏,压根没注意到她把人家小姑娘的衣裳弄脏,弄破了,后背的泥还是栖恨在七层地宫时给拍干净的。
半晌,莲采儿不得不承认,她的确不适合有师长教导,不是她摸索出来的东西,根本毫无头绪。
她坐回虚空,托着脑袋,“栖公子直说吧。”
栖恨不再卖关子,让莲采儿凑近些。
莲采儿干脆坐到到他跟前,栖恨道:“我跟你说过,鬼阿门是罗刹族屋脊上的兽头,后来罗刹族经地藏王菩萨渡化,化身成形,还记得吗?”
莲采儿不耐烦地两指敲着腿,“省略废话,说重点。”
“地藏王菩萨渡化罗刹、夜叉两族时,解宙中只有上天玉京和人界,冥界处于混沌中。鬼阿门于冥界,堪比人界开天辟地的盘古。传说他化身成形后,在那片混沌中修炼几十万年,几十万年后,修为高强的他意欲用强悍的法力,将其置身的那片混沌驱散,形成同人界那样的天与地。”
冥界,混沌初始。
上万尺长的老虎前后掌上下支撑,鬼阿门露出锋利尖长的黑爪,两掌抓住混沌中某个细微差别的两端,幽绿的法力从老虎两掌间汹涌而出。
一时间,那片混沌中电闪雷鸣,飞沙走石,恶灵咆哮。鬼阿门嘴里不住地低吟,全身法力汇聚两掌间,随着一声震彻混沌的虎啸,老虎大喊道:“开!”
老虎两掌间浑浊的物质不断下沉,昏暗上亿年的混沌撒进第一缕光亮,那束光照到的地方越来越大,光线越来越明亮。
老虎伸出一只虎爪触摸那束期待已久的太阳光,咧嘴大笑起来。鬼阿门变回原身,十二尺长的老虎躺在混沌之间,看天与地分开,兴奋地撒欢打滚。
“—轰隆”混沌中,似有毁天灭地之力的一声闷雷炸响。
鬼阿门竖起耳朵,警觉地从混沌中撑起虎身,老虎看向千里处还不算天的边际。恶灵在欢呼,飘舞,下沉的浑浊物质重新上升,混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急速愈合。
琥珀色的眼中,瞳孔急剧收缩成一条细线,随后扩散成圆状。
“三千零一次。”老虎两只虎掌无力地垂在身侧,鬼阿门耷拉耳朵,在混沌中蜷缩成一团,细长的尾巴捂住眼睛,泪水沾湿上面粗硬的细毛。
他累得沉沉昏睡过去,梦中,模糊的光影飞到鬼阿门身前,光影扒开老虎紧闭的双眼,声音和蔼,说道:“你叫‘鬼阿门’?修炼几十万年,只为劈开那片混沌,志向坚毅,不错。”
老虎脊背炸毛,鬼阿门跳开几丈远,两掌扶地,嘴中发出警告似的低鸣,“你是谁?敢到老虎梦境中,吃了你!”
光影大笑,“真是只脾气暴躁的老虎。”他飞到一口井旁,朝鬼阿门招手,“倘若劈开那片混沌,你要给那片天地取个什么名字?”
一听是有关混沌,鬼阿门围绕光影逡巡几圈,才稍稍放下戒心,三两步跳到井边。鬼阿门琥珀色的竖瞳紧盯那潭清水,虎掌不自觉地伸到井中掬起一捧清水,清澈的井水在他掌中化作点点星光,如同萤火虫般萦绕他飞舞。
鬼阿门道:“冥界。”
“冥界”二字呈现于井中。
光影点头,“去吧。”
他模糊的手一挥,鬼阿门顿觉自己如坠深渊,不断向下沉。
光影的声音在他头顶道:“金照山,泣地,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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