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印剑从莲采儿识海召出,纯白流光缭绕于剑身,它通体布满黑色符纹,唯独剑柄的一处光洁无比。
栖恨看一眼“手拉手”贴在石门上的黑色符纹,其中有个缺一笔的符纹抖了抖身体,看起来如同少一条腿的画像小人。
“画像小人”被栖恨盯得不自在,它甩开左右拉着的“画像小人”,把自己从石门上揭起来,刚想飞回佚印剑,就被左右伸长“手”的其他“画像小人”拉住,各自招呼了它一巴掌。
“画像小人”不乐意,在石门上蹦跶几下就要再飞走。
莲采儿侧身瞥它一眼,符纹当即耷拉下身体,表现得一副极其不甘心,又畏手畏脚的模样。
佚印剑飞到石门前,未跟随符纹飞出去的那一笔,勉勉强强地脱离剑柄,与符纹贴合,不甘心至极的“画像小人”舒展全身,这才老实贴回石门。
莲采儿解释道:“它们各自有想法,意见不和便会吵架。”
只要一吵架,就闹着要“分家”。
鬼阿门的巨斧劈在墓室石壁上,地宫不时便会有一阵颤动。
栖恨的右手拇指揉搓着食指第二关节,轻一点头,“嗯。”
佚印剑飞到前头,纯白流光照亮逼仄的地宫甬道。
莲采儿朝前走去,栖恨在她身后,忽道:“从段卿欢的躯壳出来后,你要去哪里?”
除了人界,她还能去哪里?冥界有幽冥之火,上天玉京一堆烂事未平,天,妖,魔三族再见到她,还不得开坛做法,请求天道降下天罚,把她给收了。
天道自然收不了莲采儿,只是妖魔神仙见面就喊打,忒让她烦躁。
莲采儿随口道:“跟王子殿下回东彧。”
她嘴上这么说,实则不过是想等栖恨濒死那刻,好及时抽出他体内的因。
栖恨垂下眼睑,像是看穿莲采儿内心所想,低声道:“你骗我。”
莲采儿三指覆在石壁,闭眼道:“什么?”
栖恨距莲采儿一步处停下,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
她只是好多事情藏在心底,不欲同自己说罢了。栖恨抬手勾来莲采儿散落在后背的青丝,捻于指尖。
“双掌翕然拢蝶,蝶不复飘然矣。”
地宫最底层,一口发烂的木棺椁中,极具怨念的阴死气如同久不见天日的深穴死水,层层浓白雾气笼罩。莲采儿的魂魄穿过层层石墙,身下双足轻点,立于棺椁上方,深穴中黑不见底的死水俄而荡漾起圈圈涟漪。
莲采儿足下轻点,迅疾向后倒去。
棺中披散着长发的女人,红唇直直咧到耳后,细密尖利的黑齿淌下一滴滴浓臭的涎水,女人痴痴地尖笑道:“儿啊,你终于来了!”
旋即,一条通体糜烂,宛如被滚水烫过的蟒蛇般的巨物从地下不知几丈深出破土而出,浓稠,恶臭的黑水四处飞溅。
女人的脖颈伸长数丈,一口咬断莲采儿身后连接段卿欢躯壳的纯白灵流。
地宫第七层,莲采儿撤开覆在石壁上的手,脚底虚浮,向后倒退一步,撞到栖恨怀中。
栖恨扶住莲采儿,道:“你可有事,遇到了何物?”
“一个妇人。”莲采儿伸出三指,欲再探,栖恨一把拉住她,道:“阴死气有损你心性。”
莲采儿闻言缓缓转身,目光呆滞地看向栖恨,问道:“怎么,是你?”
栖恨盯着莲采儿的眼睛,“你想是谁?”
“是谁……是谁……”莲采儿垂下双手,不住地重复栖恨的话:“是谁……是谁……”
她想是谁?她想是谁……?
莲采儿忽地抬手握住佚印剑柄,不等栖恨出手制止,利剑一偏,细如发丝的冰寒剑刃,在灰白的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
灰白的手指松开剑柄,佚印剑直直挺立剑身,像是个犯错的稚童。
莲采儿闭上双眼,涂满口脂的红唇一张一合,道:“他就在此地。”
残破的躯壳失去魂魄的支撑,绵软地向前栽倒,栖恨伸手托住,从容的面颊上,惊慌之色难以掩盖,“莲采儿……”
北陵地宫之下,巨斧暴喝一声,震碎束缚于他周身的层层锁链。只见万丈地渊中,幽冥之火霎时熊熊燃烧起来,火焰腾腾升高,以雷霆之势向他燎去。巨斧劈开雷云滚滚的结界,疾速向上飞去……
莲采儿一阵头昏目眩,再睁开眼,已轻飘飘地置身于黄金棺椁当中。
方才段卿欢的躯壳不听使唤,莲采儿眼前闪过几段模糊的人影,恍惚间自己召唤佚印剑抹了脖子。
三日之期尚未到,莲采儿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不住地叹气。
本以为在人界就没有那么多事,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魂体形态不拘束于外物,莲采儿穿过黄金棺盖,腾于半空。这处是她之前醒来的地方,石壁上,之前想要杀栖恨震出去的棺盖留下的凹陷,格外醒目。
“栖恨。”莲采儿双手环在胸前,在墓室中飘荡一圈,念道:“坏了!”
莲采儿化作白烟,一头向外扎去。墓室石门上,淡金色符纹显现出来,将一股脑往外冲的白烟生生震回去。
淡金色符纹将莲采儿弹开几丈远,莲采儿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飘到石门前。三界飘荡几万年,头一次碰到能阻碍自己魂体形态的结界。
淡金色符纹运转,“邬杀”二字映现于墓室石门上。
“邬杀。”倒从未听过哪个结界叫这个名字。
莲采儿双指点在眉心,解宙之大,不曾听闻之物好比飘浮的尘土,万里的黄沙,多得足以淹没世间每一处,每一角。要是都要知道,她得花上千万年,上亿年,甚至更久,所以……直接毁掉就好了,毁灭一件一件阻碍她的东西,让他们化成真正的尘土,黄沙。
更简单。
“佚印,召来。”
“…………”
莲采儿两指拍拍眉心,唤道:“佚印?”
识海中半点灵流星子都未出现。
莲采儿:“……”
就在她怀疑这是不是强行脱离躯壳,受到的限制时,一缕纯白流光裹挟一个怀中抱着一具红衣骷髅的男子,从七层地宫直直向下飞来,到达淡金色结界外,毫不受限制地穿墙而进。
莲采儿耳侧的发丝被这快速掠来的灵流吹动,轻微地向后飘起。
佚印剑像耗子躲猫似的,剑身嗡鸣不止,见到莲采儿便迫不及待地钻入她的识海,连平常留在眉间若隐若现的纯白灵流尾巴,都缩了起来。
栖恨随后迎面而来。
莲采儿的魂体形态,神仙都不一定能看得见她,更别提凡人会撞上。
她一步未挪动,心里还琢磨着她是不是忘性太大,佚印剑留在上面都给忘了。
岂料下一瞬,充斥梨花清香的宽大衣袖拂过头顶,莲采儿愣神抬头,栖恨结实的臂膀灵活地绕过她腰间,贴在后背,将半透明的莲采儿一把揽入怀中。
只是栖恨的另一只手抱着段卿欢的骸骨,夹在两人中间,这场景甚是……诡异。
可能是被佚印剑从七层地宫迅疾裹挟下来的缘故,栖恨的嗓音略带暗哑:“莲采儿,你太胡来了!”
莲采儿:“……一点点。”
这话说的莲采儿莫名心虚,好似她真有什么对不起栖恨。
她伸出一根食指抵着栖恨怀中的骷髅,打岔道:“死者为大,你先把人放下来。”
莲采儿简短解释几句她方才抹脖子的前因后果,栖恨听到邬杀结界时抬头在石门上扫视几眼,转而低头盯着莲采儿的眼睛,抿唇不语。
莲采儿回看着栖恨,“有什么话就问,不必憋着。”
她正好也有一事不明。
栖恨别开头,俯身抱起地上的骸骨,拾阶而上,莲采儿紧随其后。
栖恨将段卿欢放入墓室高台的黄金棺椁中,莲采儿坐在棺沿,眯着眼睛打量。
莲采儿进到段卿欢的躯壳时,这躯壳只是有些灰白,隐隐散发着尸气,最多死上半月。可现下怎地莲采儿的魂魄一离开这躯壳,她肉|身便化作尘土消散,只留一具森白的骨头?
“你眼睛,看不清?”栖恨盖上棺盖,问道。
莲采儿飘在空中,若有所思,“一问换一问,这是你的第一个问题。”
栖恨答应的干脆:“可以。”
“我乃上天玉京仙族公主,莲采儿。”莲采儿支着头坐在空中,两指不轻不重地敲在自己太阳穴上。
莲采儿最初以为是因为白旬真的那缕因在栖恨体内,这人才认识自己。可当听到他与鬼阿门的那番对话,莲采儿就不那么认为了。
栖恨绝非凡人,白旬真的因左右不了他。
莲采儿仔细观察着栖恨眉目间的细微反应,栖恨听到她的身份并不意外。
莲采儿继续道:“莫桑谷大战后,我继承兄长仙族储君之位,神性使然,仙族非必要从不滥杀生。”她说的轻描淡写:“我杀了,很多,遭到仙族的神性反噬,眼睛就瞎了。”
莲采儿非仙族纯正血脉,三界皆知。古神姝出于善念收养她,她理所当然的是仙族的公主,仙族所有神仙都知道,她这个公主徒有名,而无实,不继承仙族大统,不受仙族神性约束。
白旬真死后,莲采儿替哥哥尽他仙族太子之责,成为仙族第一位非正统的储君,其中代价,便是她要受仙族神性约束。
仙族的身份,必要时还得拿出来镇场子。莲采儿心中唏嘘,前尘往事,断不干净呐。
栖恨眸中微光晦暗,“受天罚了吗?”
果然是在为问天罚之事做铺垫,莲采儿一歪头,伸出两根手指,“这是第二个问题。”她放下一根手指,“你要先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她只需要问一个问题,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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