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飞身落到地面,西极王宫大雾四起,潮湿的浓雾自四面八方团团包裹上来,一瞬间,天地一色,伸手不见五指。
栖恨不老实的右手,勾住莲采儿左手小指,缠着追问道:“你哪里难受?”
无论什么时候,这人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模样。
莲采儿试图让栖恨了解现在的处境,便道:“你隐瞒上天玉京二百年,现在自曝身份,逍遥日子过舒坦了,收拾完这里,早点回去吧。”
仙族第二任储君自戕,估摸着现在也没有选出适合继承大统的神仙。他此时回去,姝和仙皇定是极开心。
仙后姝早些年是古神中的女将军,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有了莲采儿这个捡来的女儿后,心思细腻,柔情许多。亲儿子战死那日,那个女将军带军支援莫桑谷,亲眼目睹他的消亡。
姝忍着一滴眼泪没掉,直到清理完后事,累晕在莫桑谷。至那以后,女将军爽朗欢笑声不再,心结至今。
栖恨不在意,晃着两人的手指,牵着莲采儿往前走,“上天玉京不会发现我,现在回去不是时候。”
不等莲采儿问,为何这么说,栖恨顺口说出心中疑虑,问道:“你来人界,天族知晓吗?”
莲采儿曾与天族有婚约,婚期前夕,莫桑谷大战,栖恨知道,那婚事最终没结成。婚事虽没结成,可若是莲采儿心中有那天族太子,现在的新天帝……他没有继续往下想。
莲采儿仔细望着地面,她眼睛不好,加之刚才灵流冲蚀,有些看不清。她想着,自己是痴魂,又不是傻子。
毕竟莫桑谷大战,少不了天族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大费周章砍了搅混水的老天帝,扶持新帝即位,天族那群神仙见她不绕着走,怎么还敢过问她的事?
敢多瞧一眼,莲采儿都要废他万年修为。没有万年修为的,丢下人界,攒够了功德再重列仙班。
莲采儿勾紧小指,突然意识到什么。栖恨一顿,他侧头望向莲采儿,忧心她身体不适,急道:“身子有碍?我先带你出去。”
栖恨作势要弯腰去抱她。
莲采儿止住他动作,道:“老天帝,我杀的,你不知道吗?”
闻言,栖恨意外,据他所知,老天帝乃是暴毙。他拧眉,担心道:“弑神,遭天罚。”
莲采儿不在乎那几道天罚,她道:“我在莫桑谷自戕,死了百年,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莲采儿不用看栖恨,都知道他是什么神情。
栖恨不知道莲采儿自戕,莲采儿不知道栖恨还活着。
这世间一切生灵,不存在死而复生。莲采儿是痴魂,痴妄的化形,不属于生灵范畴。
莫桑谷,莲采儿抹脖子抽出自己的灵魂,献祭给裂谷下,封印的仙族战士亡灵,灵魂出窍那刻,亡灵卷天盖地扑下,将她撕碎成齑粉,蚕食得干干净净。
莲采儿话说出口的一瞬,栖恨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他这些年得知的,关于莲采儿的消息,一直是错的。
莲采儿勾住栖恨的手,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前走。
她告诉栖恨这些,一则提醒他当心,二则……她说道:“前尘往事,从我自戕那刻断干净。西极与东彧联姻后,我们各自桥归桥,路归路。”
仙途缥缈,剩下的路,栖恨回仙族继承大统,莲采儿等灵魂修复完整,焚毁躯壳,回她来时的地方。
两百年前,她就该回太虚台。
栖恨出奇地冷静,说话间不带任何起伏,“你不问问我,为何没有死?两百多年为何不回仙族?”
莲采儿缄默不言。她想知道,可是知道以后呢?离开是必然的选择,无论是她,或是栖恨。
一个早走,一个晚死。
莲采儿不觉得,痴魂能第二次承受执念缠身。魂灭,所有生灵都会经历,神仙亦然。
上天玉京那些杀孽,一道道天罚,莲采儿已是罪身,灵魂黑得不透光。
莲采儿不想,栖恨不勉强她听。他温柔地笑道:“好吧,不是想知道吉墓鬼灭族一事吗?我们先说这个。”
莲采儿点着发痛的脑袋,若世间生灵如栖恨一般通透,痴魂都不必存在。
他们并肩而行,栖恨娓娓道来:
吉墓,原名叫极墓,此鬼隶属于冥界鬼阿门。吉墓最初只是无名小鬼,与鬼阿门一样,在三界名声很小,听过他们名字的妖魔鬼怪神仙,估计都与古神姝一样的年纪,四十万岁左右。
几万年前,冥界疏忽,吉墓鬼在机缘巧合之下离开黄泉门,到了人界。初到人界的吉墓鬼猖獗至极,挖坟盗墓,杀人喝血,无恶不作。
他们挖空的坟墓越来越多,曾大放厥词道:“极墓鬼一族要挖空人界所有坟墓,取死人的陪葬做新衣裳,吃他们未**的肉|身,盗走枯骨听月亮讲故事。”
常人看到的月亮银辉清冷,鬼看到的却是一轮煞红的孤月轮。或许是那轮孤月颜色太艳丽,跟汩汩流动的血液一样,让鬼向往生,而备受青睐。
一年,冥界生死簿勾画一个死人的名字,黄泉门却不见那死人的魂魄。十殿阎罗一番追查后,才查到冥界大长老鬼阿门的头上。
鬼阿门盛怒之下,亲自出冥界捉拿极墓鬼一族,却不想非是捉拿,而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吉墓鬼一族不论是逃到人界的,还是留在冥界的,全都魂飞魄散。据说秦广王出面,才保下几只刚出生的吉墓小鬼。
幸免的几只小鬼也不得好受,鬼阿门降下“槐序令”,几只小鬼永留人界,留守死人的陵墓。除每年四月初四,不得踏出陵墓半步,“极墓”也改做“吉墓”,说是为死人祈福之意。
莲采儿听完,觉得无厘头。她道:“吉墓鬼出逃冥界,鬼阿门一开始不知道,难道后面也不知道吗?”
对鬼魂来说,生前好不容易攒下的贿赂鬼差的银钱,分文不剩,坟墓被挖得只剩一抔黄土,儿孙还找不到祖宗尸骨,谁能不生气?一生气肯定有鬼魂诉冤屈,总会有一个传到鬼阿门耳中。
他及时止损,何必对手下鬼差赶尽杀绝。鬼非活人,心无理智。
“据说那几年鬼阿门闭关。”栖恨道:“十殿阎罗表面一体,实际只管自己手下的鬼差,只要不闹出惊动天上的事,谁也不会先得罪自己兄弟。”
意思是十殿阎罗收到过阴状纸,选择置之不理。
好一个得罪兄弟。
莲采儿嗤之以鼻,道:“冥界在册不见踪影的鬼魂不在少数吧?那个死人是谁,竟然能惊得动十殿阎罗去查?”
栖恨薄唇轻抿,两指敲三下莲采儿的手心。
他手指一敲,莲采儿当即会意,改口另谈他事,道:“我落水那日,听到那些枯骨在说看月亮。你说妖邪引雷,会不会是吉墓鬼?”
“显而易见,欢都郡主。”
莲采儿左手小指勾着的东西坚硬冰冷,她转过身,一具与栖恨一样高大的白骨立于她身侧。
栖恨不见了。
白骨眼中两团火焰闪烁幽绿的诡异光芒,他拉起那只手,谦谦有礼地俯下身,亲吻莲采儿左手拇指上的镀金莲花纹玉扳指。
说到这扳指,是段卿欢的陪葬。莲采儿当时灵魂刚聚集,差点被那些修士打散,她为了不露馅,段卿欢身上穿的戴的,一件不落薅了来。
当然,嘴里含着的没动。
“恶心。”莲采儿右手成刀,当即朝白骨劈去。
白骨倏地消失,“栖恨”勾着她的手指,静静等她一掌劈来。
莲采儿猛地止住,“栖恨”的目光落到她光洁的手臂,温和地笑道:“我以为郡主要打死我。”
欢都郡主已经死了。
莲采儿收回手,与之前语气无异,道:“我刚刚看见一具白骨。”
“栖恨”勾着她的手指,晃一晃,声音依旧温柔:“雾气里容易出现幻觉,我一直在郡主身边。”
学得动作一模一样。
“栖恨”道:“这宫里的人都不见了,是不是要先找欢都王?我们先去宝和殿看看。”
莲采儿和栖恨进来可不为找欢都王,他们看一眼没死人,差不多就出去了。
“栖恨”说着牵着莲采儿换一个方向走去。
宝和殿是西极王议事的宫殿,莲采儿与他在白雾里走了很久,才到看见牌匾上“宝和殿”三个字。
西极王宫寂静一片,唯独宝和殿里人声不绝,好像是西极王上,欢都王,段堇和鸿胪寺少卿在谈郡主今夜招东彧王子入赘一事。
一路来侍卫、太监、宫女倒一地,独独这里没事。
段堇和欢都王以外的其他两人觉得荒唐,西极与东彧联姻本来就是想两国互相倚靠,西极把东彧的大王子给扣下,那还得了,东彧不得发兵来讨伐?
自古女嫁男,女娶男这种事情,那要西极有这个本事才行!
欢都王怒笑道:“西极何时没有这个本事?王上莫不是忘了,是东彧先提联姻一事。他们王子要入赘,我西极何时逼迫他了?”
段堇附和道:“依儿臣看,在理。”
西极王上白他一眼,段堇立刻闭嘴。西极王上扶额道:“不是这么说,帝王家的女娃就是为国联姻而生的,两国大事,怎么与普通亲事一概而谈?!孤不准!”
莲采儿听得有趣,偏伯伯的侄子,宠侄女的叔叔,能欣然接受诈尸郡主的西极王室。
“栖恨”望一眼正缓缓散开的浓雾,勾唇在莲采儿耳边,遗憾道:“他们好像不同意郡主招我入赘,怎么办?我很愿意做郡主的入幕之宾,他们不同意,郡主会不要我了吗?”
莲采儿扒开他紧紧勾住自己的手指,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会呢?”
她会把爱冒犯她的东西碾成一捧灰,再亲手扬了。
“栖恨”紧盯着她手上的扳指,说道:“我不信,除非郡主送一件定情信物给我。”
宝和殿里的人越吵越凶,莲采儿从身上翻出一只荷包,递给他,道:“女子送男子荷包,是为定情。”
华香院这样的荷包几十个。
“栖恨”一看,摇头道:“我不要这个,郡主送我一件贴身之物。”
莲采儿一副为难的样子,“贴身之物,倒是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不……”她勾起一缕青丝,道:“送这个吧,青丝,情丝,很贵重。”
“……还不满意?”莲采儿为难。
“栖恨”善解人意地摸着莲采儿左手拇指上的扳指,说道:“郡主送我这个,亮闪闪的,好看。”
鬼怪成精,学得还挺像,这语气和说词,跟真的一样。
莲采儿转动手上的扳指,难为情道:“这个……”
“栖恨”道:“……不可以吗?”
莲采儿把扳指取下,“栖恨”盯着扳指,开心地笑起来。
下一瞬,莲采儿把扳指戴回拇指,冷声道:“当然不可以!”
别人的东西,怎么能乱送呢?
淡青色灵流袭来。
这个栖恨身上的皮肉一瞬间消散,他奇怪道:“郡主怎么会法术?”
莲采儿好笑道:“我不会呀!”
真正的栖恨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这具白骨目的是为了扳指,他只会说有关讨要扳指的话,多的问不出,他也答不上来。
栖恨挥挥手,白骨一瞬间变成细碎的渣子。
莲采儿拍拍手道:“段卿欢,是真的死了,他们不知道吗?”
栖恨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她的左手,“现在看来是不知道的。”
白骨来之前,栖恨在她手上敲三下,莲采儿以为他只是简单地提醒自己。谁知道那白骨开口就叫她郡主,栖恨敲三下的用意,莲采儿都不用想,指的就是段卿欢。
莲采儿分析道:“吉墓鬼曾经因为挖空段卿欢前世的陵墓,囚禁她的魂魄而被鬼阿门灭族。现在段卿欢的魂魄不见了,吉墓鬼恰好在这时引来天雷……你那么肯定这件事传不到上天玉京,是因为有冥界替你隐瞒吧?”
“聪明。”栖恨夸道。
莲采儿并不觉得自己多聪慧,痴魂其实挺笨,那么明摆着的答案,她要是还不知道,做神仙百多年,白做了。
栖恨擦完她的手,叠好白帕放回怀中,“冥界一直想借仙族之手压一压天族,即便我不曾答应,他们也会卖我面子。莫桑谷大战,我入轮回隐藏身份,多亏他们在生死簿划一笔,司命的命簿才没有我的名字。”
上天玉京一百年,莲采儿才一点消息都找不到。
莲采儿抽回栖恨还握着的手,她的眼睛能看清楚了,道:“不脏的,你别老碰我。”
栖恨没有手可牵,垂眸一本正经道:“他身上阴死气能熏死人,回去再好好洗洗,沾你身上了。”
莲采儿动鼻子嗅嗅,什么也没闻到,她敷衍道:“知道了。”
见她敷衍,栖恨不高兴,道:“不是说要等西极和东彧联姻以后才桥归桥,路归路吗?你还在做欢都郡主,我也还是东彧的王子,我碰未婚妻,天经地义。”
莲采儿张口道:“这么算,你该娶的人是葬在北陵,真正的欢都郡主。”
她只是个假的。
栖恨却道:“凡人都说,从解宙存在起,他们的命运就写在司命的命簿上,往生轮回,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是命中注定。你在天族待过,司命的命簿真的写有凡人的命运吗?”
莲采儿无法反驳,道:“没有。”
司命的命簿是一册白纸,上面有细细的几个粗点,是凡人人生的转折点。但这些转折点非是必须经过,偶然一个念头,足以改变其一生。
说是命簿,更更像是凡人自己描摹的一副轨迹。
栖恨说道:“我此次前来,为诈尸的欢都郡主,不为联姻。”
刚哄好的人,栖恨不想再让她炸毛。他心意表明,见好就收,道:“我们先去看看里面的人,好吗?”
莲采儿若有所思地站到门前,就听到欢都王一句:“他自己说要入赘,本王认下了,东彧要找也找他们王子,干我西极什么事儿?本王明早就叫欢儿领他去祠堂给王妃的牌位敬茶!”
鸿胪寺少卿险些叫欢都王的唾沫星子砸死,“王爷,不可呀!”
栖恨遗憾地看着她,莲采儿不应声,推开宝和殿大门。
君臣四人在大殿仿若与外事隔绝,直到莲采儿与栖恨出现在他们面前。
欢都王最先开口:“欢儿,你……”他看一眼旁边的栖恨“你们怎么进宫来了?”
段堇咋呼道:“外面的公公呢?怎么不通传一声?”
莲采儿无语,他们四人连人带殿被搬到幻境中,要是栖恨不出手,等迷雾消散,他们回到现实,就会看见一片焦黑,遍地烧死的宫女太监。通传?有一个活人幸存都算上苍垂怜。
她扬下巴道:“不通传,我不能来吗?”
西极王上也是个爱侄女儿的,当然国事第一位。
他略微尴尬道:“卿欢和东彧王子来了,便一起谈谈心,那个……刚才商议两国联姻。”
鸿胪寺少卿还要劝阻栖恨入赘之事。
莲采儿抬手,让他们打住,“别说了,我们自有打算。”
欢都王匪夷所思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莲采儿脚下踏出万法阵,道:“打算就是……你们撞鬼了。”
她说完这句,与栖恨齐齐传出幻境。
尧安城还在下着那场落地即融的青色的雪,西极王宫,宫女、太监、侍卫倒地一片。栖恨掐一个诀,青色的雪落到他们身上,昏死的人陆陆续续悠悠转醒。
幻境内的宝和殿天旋地转,四人还沉浸在郡主和东彧王子凭空消失,并告诉他们撞鬼的惊吓中,完全没有感觉到大殿在旋转,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吓昏了头。等段堇清醒过来,第一个冲出大殿,看见外面漫天飘舞的青色的雪,听见满城祈神的喧闹,他久久回不过神。
西极王室撞鬼遇神的事情一夜传开,再加上欢都郡主起死回生的事情,世人更加相信,西极王室有天神护佑。
嘴上说要招婿、入赘的莲采儿和栖恨,两人各自回府,无论宝和殿撞鬼的四人怎么说,他们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
然后便是,段堇恼怒,欢都王白高兴一场,西极王上和众大臣拍手叫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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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妖邪引雷尧安火·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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