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采儿活得比栖恨久,却没听说过冥界有王叫鬼阿门。
栖恨眼帘低垂,看着她,轻声道:“你要听吗?”
莲采儿抬眼皮望栖恨一眼,她就为这事而来,不听找他作甚?特地来让他逾矩翻衣领?
“要我说。”栖恨道:“你同我做交换。”
疏懒靠在座椅上的人,忽地坐直身体,莲采儿严声厉色道:“不准再动推演之法。”
栖恨,本名白旬真,仙族的太子殿下,善推天演命。
天道应古神陨落而生,解宙的法则。莲采儿曾见识过,他能推演出天道都不能预见的未来。
善推天演命者,身上自然戴着层层桎梏,栖恨当然如此,他推演一次,损耗仙寿万年。
解宙尚不能恒昌,仙寿亦非无绝期,万年斗转星移,于上天玉京的神仙非同小可。
莲采儿不知是气的,还是烦的,她懒得跟这人多说,起身欲打道回府。
栖恨察觉她误会,忙拉住要走的人,言语温和道:“我没有用推演之法。你若要走,以后我可不说了。”
他这一拉,莲采儿右手腕以上的红痕全都暴露出来。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莲采儿怒目而视,让他松开。
栖恨放开紧捉住的手腕,不悦道:“你答应与我成婚,不对我亲近,转身与谁寻欢作乐?”
西极王宫大殿上,她说“随便”,自己一百个心愿意。婚事一成,她不与自己相认便罢了,还去寻欢作乐。
敢情下界一趟,只为逗弄他玩乐。
莲采儿的眼睛微眯着,杀意直达眼底。这人早晚要死,能不能现在亲手杀了他?她半笑不笑地问:“我什么时候答应过?”
一百多年前的上天玉京,任谁看了她这笑容,都知道可以给自己挖坟了。
杀戮之神大开杀戒的前兆,就是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认真打量眼前妖魔、鬼怪、神仙,思考着哪个活物适合什么样的死法。
“他不适合任何死法。”莲采儿坐回黄梨花椅子,脑子乱得像浆糊,胡乱地想着。
前一刻吃味而面色不虞的栖恨,下一瞬仅是对方一个神情,就能抚平心中大半不悦。
栖恨稀奇莲采儿的神情,他从来没见过。温热的手掌覆在莲采儿头顶,顺毛捋着炸毛的人。
“拿开!”莲采儿烦躁地拍他的手。
栖恨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打,摸在莲采儿头顶的手就是不拿开。莲采儿仰头,给他一个幽怨的眼神。
莫桑谷大战,他只身前往,莲采儿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仙族太子殿下的死讯就传遍上天玉京。
他死后,上天玉京那一百年,莲采儿辗转反侧,夜不敢寐。最终执念缠身,自戕而死。
到头来,这人诈死,好好地在人界活着,见到她还能翻衣领,调戏一番。
莲采儿只觉得荒唐。
“你是不是生气,这两百年我没有回上天玉京?”栖恨一遍遍抚着乌黑的发丝,捋着莲采儿心中跌宕的情绪。
“我解释,别生气啦,好不好?”栖恨酝酿一会儿道。
莲采儿静待下文,等来他一句:“我若回去,接受不了你嫁去天族。”
刚捋顺的毛发又炸开,莲采儿夺回栖恨手中缠绕的发丝。栖恨心一沉,心道:“果然。”
她是真的想嫁去天族。
好半晌,莲采儿抬手露出红痕,解释道:“昨晚水里泡了一宿。”
她皮肤薄,随便磕磕碰碰就会留下一片青紫。在水里泡一晚,皮肤不发白,反而会出现红痕。
她言归正传,道:“你若没用推演之法,如何得知吉墓和鬼阿门之事?”
三界飘荡几万年,莲采儿都没听过,冥界有鬼阿门一王,还有吉墓一类鬼。
栖恨听完解释,心情好一点,覆在头顶的手,抚摸不停。他得寸进尺道:“可你不与我亲近。”
不亲近?怎么样才算亲近?
今日情绪一波三折,莲采儿怒火中烧。她耐着性子,说出口的话都来不及思量,“你不如随我回王府,今晚成亲,洞房花烛夜?”
这样够亲近了吧?
本想着震慑一番,谁料栖恨现在脸皮够厚,他一口应下:“好啊!入赘给你,我也愿意。”
他都愿意,莲采儿有什么好怕的?
两人口头逞强,谁也不让谁。
说罢,莲采儿起身往外走,她靠一口怒气撑着,回头看一眼愣在原地的人,硬气道:“走啊。”
现在谁退一步,都是孬种。
尧安城,华灯初上。卖小玩意儿的商贩一排排摆满一整条承天街,孩童嬉闹着跑过,外面表演杂技的裸背大汉从嘴里喷出一口火,引得围观的人拍掌叫好。
马车突然被截停,微妙的气氛终于得到一线遮掩。莲采儿掀开车窗帷幔。
鸿胪寺少卿上前行礼道:“郡主,不知东彧王子殿下,在您马车里否?”
鸿胪寺听闻欢都郡主把东彧王子带走,顿觉不妙。彼时,鸿胪寺少卿正倒床酣睡,手下来禀此事,他一听,酒醒大半。
王上交待两国联姻不可出现一丝纰漏,他知欢都王府不满这联姻,此时郡主带走东彧王子,不说她会把他怎么样,毕竟大殿之上,郡主说“随便”,不就是依照东彧王子的意思。
但那欢都王,那日亲迎东彧使臣,他嘴里说话就难听,郡主半推半就应下联姻,欢都王疼爱女儿,他可不一定疼未来女婿,说是想把人给宰了都不为过!
这个节骨眼上,东彧王子不能在他鸿胪寺手上出事,否则他们一干人,乌纱帽难保!
莲采儿放下帷幔,鸿胪寺少卿心道郡主是要硬抢人啊!若是如此,他可得赶紧进宫面圣。
马车帷幔又被掀开,好在这次是东彧王子。
鸿胪寺少卿心中石头落地,好歹东彧王子现在无事。
栖恨道:“宋大人。”
“王子殿下。”鸿胪寺少卿再行一礼,询问道:“不知您与郡主去何处?”
莲采儿等着那少卿把人请回去,坐在一旁不吱声。
栖恨如实说道:“郡主妹妹要我入赘,说是今夜回去办婚事。”
他一笑:“请大人喝喜酒?”
鸿胪寺少卿一时犯懵。
栖恨留一句口头请柬,叫马夫驱车去欢都王府。
等那少卿反应过来,二位活神仙的马车已经快到王府。他调转马车头,“不得了,不得了!乌纱帽不保啊!”
东彧丞相听到王子殿下去入赘,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他……哎!”
在东彧好说歹说,非是不娶。一到西极,上赶着入赘,他是不是有病啊?!
有病的王子殿下在华香院正郁闷,欢都王进宫面圣,饶是他再一厢情愿,今夜入赘成亲的事也止步于此。
莲采儿松一口气,差点真成上亲了。欢都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那股冲动劲儿也压了下去。
她再次言归正传,道:“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先谈谈正事。”
她口中的正事只有吉墓与鬼阿门。栖恨叹气,道:“大庭广众之下领我进华香院,我清白不保,今夜不走了,我要宿在你这里。”
他要什么清白?
莲采儿不乐意,道:“有一间侍女的耳房,或者你睡地下。”
华香院多的房间,全用来放郡主的杂物,她早打发走院子里所有如履薄冰的侍女、嬷嬷,没人去收拾。
她正说着,腕骨忽然叫人捏住。栖恨带着她,绕过桌案,来到屏风后。
他两手扣住莲采儿的肩膀,把人摁在床上坐好,眼露缱绻笑意,“少了个流程而已,人早晚是你的,我要同你一起睡。”
他退一步,莲采儿退十步。他进一步,莲采儿也退十步。
好不容易等到莲采儿当面做出回应,娶她也好,入赘也罢。左右她后面要把头缩回去,不如紧追着她不放。
对于他的厚颜无耻,莲采儿张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莲采儿不说话,栖恨不松手。
二人僵持半晌,不知道是谁身体先发颤,连带着怦怦心跳,战鼓如雷。
栖恨望着青色衣领下,雪白肌肤上的红痕似乎越来越红。他喉间干涩,薄唇轻启,吻在莲采儿温凉的侧颈。
闷雷轰地炸开。
他手心的燥热穿透层层布料,渗入莲采儿肩上的皮肤,连带着颈侧那块皮肉都开始灼痛起来。
“你先放开。”莲采儿哑声道。
栖恨吻着她的侧颈,哼声道:“不放。”
栖恨吻完,紧紧把人抱在怀里,任两人心跳擂鼓宣天。
“白旬真。”莲采儿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你先放开。”
栖恨说什么也不放。莲采儿的心脏怦怦乱跳,快要震碎她的身体,跳出来。
远方天际响起一声暴雷,“轰隆—”红透整片尧安城的火光,照亮华香院。
二人从各自想法中脱离。
“妖邪引雷。”仅一声闷雷,莲采儿便听出不寻常之处,她与妖邪打过太多交道,这雷声她记忆犹新。
她顾不得推一把栖恨,跑到窗边一看,尧安城中央天火肆虐,那方位……西极王宫。
莲采儿神色凝重,妖邪引来天雷,烧起的火极难熄灭,若无天神相助,明早这座城会是一片废墟。
她远远的看着,人界的事,她不该管,于情于理都不该管。一则仙族神印束缚,仙族的神仙非必要不插手他族之事,二则她身体里有封血禁制,这火还未完全烧开,九成的凡人能逃难,她没有解开封印的必要。
莲采儿还在犹豫,一缕青烟从她身旁飘出。不久,苍穹之下,一个淡青色法阵大开。青色凤凰飞舞阵中,烈火冲天,凤声嘶鸣。
此时,栖恨立于大阵中央,只见他抬手一挥,滚滚天火向他舔舐而来,青色凤凰挥舞羽翅,俯冲而下。
“轰—”灵流炸开,激荡出阵阵余波。
眼看尧安城各家屋顶即将不保,一缕白烟疾速飞出,王宫上方,莲采儿脚下一点,强行画出万法阵。
万法阵与她灵魂向倚而生,莫桑谷自戕,她的灵魂碎成齑粉,现在躯壳中聚集三成灵魂不到,她也不确定能画出几成法力,吞噬那炸裂的灵流余波。
黑白灵流在阵中如两尾游动的鱼,纯白灵流涌动,黑鱼跳跃空中,白鱼相对而起,将其撞散。
万法阵开,将冲击四周的强悍灵流团团拦截。莲采儿有些吃力,栖恨的法力还算收敛,那天火的法力对她就不友好了,几乎想要将她冲散。
青色凤羽漫天飘落,如一场春日大雪。
栖恨从更遥远的苍穹落到莲采儿对面,他占万法阵白鱼,莲采儿立于万法阵黑鱼。很奇怪,万法阵自莲采儿脚下踏开,她却不站在中央。
栖恨踏出一步,莲采儿脚下黑鱼再次跃起,莲采儿眼中,世间一切尽失颜色,肆虐的黑暗笼罩尧安城大地,吞噬那浩然凌盛的力量。
天火熄灭,万法阵停息。
莲采儿眼前出现色彩。
栖恨踏回万法阵。他薄唇勾勒一抹浅笑,快步走向前,在莲采儿跌倒的下一刻,拥她入怀。
第一次接受他人灵流,莲采儿吃不消。
她天生拥有无边法力,这法力可与任何属性的法力相融贯通,若在人界,她便是最好的药人。
莲采儿不能接受他人灵流,那还要从她的身世说起。她是天道生出的痴魂,超越三界之外,不受天道约束。
她的无边法力是天生,也是痴魂之力,汲取世间一切痴妄。这夹杂妄念的法力终不能完全任她驾驭,不时会带她入痴妄之境,听妄念叫嚣。
未化形降生仙族前,莲采儿尚能进入痴妄之境,几百年,几百年的等待那困境放她出来。
仙后姝捡她回仙族后。一日,莲采儿进入痴妄之境,躯壳如同死亡般,没有心跳呼吸,姝惊慌失措,用尽方法,才把她唤醒。
自此,她不想再让姝担心,便以灵魂清洗妄念,让它们消散。逐渐的,她的灵魂黑得不透光,躯壳和法力慢慢开始排斥外力外物。
她的躯壳频繁生病,仅能凭借自愈,药石不可医。而法力仅能吸收痴魂之力,其他法力入她体内,犹如打在她身上,疼痛无比。
莲采儿敢这么做,无非是她的灵魂碎裂会自行修补,就像她在莫桑谷自戕而死,现在又活了一般。换句话说,便是她永生不灭。
莲采儿身体难受,汗水浸湿额头碎发。栖恨无属性的法力对她好许多,只是有种吃多了,快撑裂的感觉。
栖恨抱得很紧,莲采儿喘不过气,她拍打栖恨的背,咳嗽道:“放开,要死了!”
栖恨听出她的难受,松开她一瞧。
莲采儿一巴掌拍在脑门,把汗水揩干净。用灵魂洗痴念之事,她没有告诉姝,也不能让栖恨知道。
莲采儿若无其事,“无事,我们先下去瞧瞧。”
她不由分说地脚下轻点,身轻如燕地飞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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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妖邪引雷尧安火·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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