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齐揩一揩眼睛,抱着他师叔的头颅走到莲采儿跟前,顺着她目光方向看去。
穿梭在小道的火光已经看不见,远方沉浸在一片幽暗当中。乌压压的密林上空,漆黑的天穹不时会有几道黑影一闪而过,速度之快,肉眼仅能捕捉到那黑影疾速掠过时残留的影子尾巴。
此地鬼怪横行,出现几只冥界的飞鸟不足为奇。
高齐只看到周遭乌漆墨黑一片,他问道:“道友,可是有发现?”
莲采儿捡起手边的一块薄石头,在石堆上磕成几小块碎石,道:“嗯。”
请鬼灯从密林间缓缓走近,它上下各长了两只触手,下面的触手撑地,上面的触手交缠一起,形同凡间的马灯。灯中蓝白火焰扑朔,模样憨态可掬,请鬼灯撞上鬼打墙结界,绵软的结界将它隔绝在外,它伸出触手在结界摸索。
莲采儿挑几块小碎石放在手心,将少年推至一旁,道:“上山去,不要回头。”
高齐挠挠血糊糊的头顶,不解道:“道友要做什么?在下能给道友打下手。”
见他不识好歹,莲采儿不多费口舌,“随你。”
莲采儿向东北,正北,西北三个方位投掷出三片碎石,掩在大红袖袍下的手攥紧泛着寒光的珠钗。
正北方,请鬼灯揭开头顶的灯盖,鬼打墙结界瞬时显露原形。整座山头被恶鬼笼罩其中,飘荡的鬼魂们在结界边缘或是哀嚎,或是大笑。
高齐面色刷地翻白,后背冒出一阵冷汗。他一把抓住莲采儿的衣袖,牙齿都在打颤,他道:“那,那,那是,是什么?”
莲采儿抬手抽出被少年抓得死死的袖子,她瞥一眼少年抱着的死人脑袋,道:“你最好把头埋了。”
少年抱紧他师叔的头颅,身体向莲采儿那里挪动,他道:“不,不可!”
他一定要带师叔回抚仙派,安葬入抚仙林。
莲采儿:“……”随你。
请鬼灯是冥界十八绝尘路上的引魂灯,这种灯通常游迹冥界与人界,引亡魂入鬼道。
莲采儿掷出三块碎石,便是邀它入阵收恶鬼,如此鬼打墙便能不攻自破。在冥界,请鬼灯也有业绩考核,作为代价,邀约者也是它此次业绩中的一部分,除非莲采儿能杀掉它召唤出来的幻影。
倘若天亮前还未从鬼打墙中出去,便会堕入鬼道,戴上层层枷锁,成为布局鬼的伥鬼。
莲采儿脱离这具躯壳自然能从冥界杀出来,但此法定然不可行,上天玉京会查到她。
眼下天将破晓,莲采儿法力受限,硬着头皮也得试一试。
请鬼灯召唤出幻影。旋即,东北、西北方位,两个黑影脚踏泥泞,疾速而来。音之形骸,纤毫悉纳于莲采儿耳际。
西北方,竹杖,酒葫芦。瘦小的花白胡子老头率先从暗夜杀出,尖利的竹杖末端直取高齐面门。
高齐惊呼一声,道:“道友救命!”
莲采儿早有准备,她一把拉开少年,挡在身前。莲采儿三指捏着珠钗,在竹杖即将刺到她胸口时,一记钗子抵上锋利的竹尖,旋即一掌拍在钗身。
竹杖霎时四分五裂,系在上头的酒葫芦重重摔在石堆上,醇厚的酒香四溢飘散。珠钗划破暗夜,花白胡子的小老头定定地低头,胸前的血窟窿汩汩淌着黑血。
小老头双目圆瞪,“噗通”一声,栽到在地。
高齐定睛一看,横尸在地的花白胡子小老头,与他师叔长得一模一样。他哭喊道:“师叔!”
莲采儿无奈地蹙眉,道:“你师叔死了。”
高齐捧起手中的头颅,如视珍宝般看了又看,他将头颅重新抱进怀里,涕泗纵横。
不知是哭哪家坟。
眼看着天边将要破晓,东北方的幻影却迟迟不出来。
莲采儿的面色越来越沉,高齐哭累了,趴在石堆上打起了瞌睡。
莲采儿叫醒少年,指着即将消失的山路,半真半假地忽悠道:“往回走,能出去。”
高齐揩了一把流在嘴角的口水,怀里抱着他师叔的头颅不放,他迷迷蒙蒙道:“能出了?道友,我们走吧!”
莲采儿摇头:“我还有事,你先走。”
少年不疑有他,将怀中的头颅用破旧外衣裹好,系在背后。他对莲采儿拱手道:“道友,后会有期。”
莲采儿眯起眼睛望着少年远去的方向。鬼打墙并未破裂,只是这邪乎的小崽子在这里,不知道还会引来什么东西,暂且让先回避一下。
东北方的黑影与莲采儿相隔几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漫无边际的黑夜,青衣男子手中挑一昏黄的灯盏,悠悠火苗在风中摇曳,他伸出一只手去护灯盏,却蓦然顿在半空。
男子开口,声音依旧轻而柔和:“好久不见。”
他颀长的身影立于树下,墨发披散着垂在肩头。
莲采儿望着男子混沌的面容,喉间酸涩。
流光易逝,诸般过往付尘烟。故人之颜在她心中,原来早已淡却。
长风吹熄摇曳的火苗,男子手一松,灯盏落入污泥。
莲采儿随手折来一根树枝,向那熟悉的身影飞身而出。
白旬真陨落前,莲采儿同他切磋,多次都是险胜。如今实打实你存我亡,莲采儿还无法力,当真是铤而走险。
她仅在幻影手下过了十来招,便招架不住。
淡青色灵流飞掠而来,莲采儿侧身躲开,身旁的树当即被那灵流切出一道豁口。
天边泛起鱼肚白,莲采儿拧眉躲开直击面门的灵流,她还是慢了一瞬,淡青色灵流擦刮着她的面颊而过。
她这具躯壳果真死去太久,脸上的伤口竟未流出半滴血,可是,很疼。
再过十来招,莲采儿躲闪不及,后背重重地挨一记灵流,肋骨当即粉碎。
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莲采儿的五脏六腑被生生震得成一团肉泥,她腹中一阵绞痛,嘴中咳出些许血沫。
幻影收回手,望着他光洁的、没有手纹的掌心。
莲采儿掌中聚灵,煞白的灵流聚出一缕,又迅速消散。
幻影走到她身边,与开头一般无二地道:“好久不见。”
幻影的脸上依然一片混沌,莲采儿强忍剧痛,笑道:“……好久不见,哥哥。”
幻影半蹲下身,冰凉的手指点在莲采儿面颊的伤口。他似乎有些难过,又道:“疼吗?”
东方接近破晓,当第一束阳光洒向大地,等着莲采儿的,便是无尽深渊与地狱枷锁。
莲采儿的手指抠在污泥当中,她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并不作答。
幻影起身,莲采儿拧眉望着他。
他又俯身下来,拇指摩挲那处伤痕,问道:“疼吗?”
烂臭的污泥中,莲采儿手下一顿。
俯下身的幻影听不到莲采儿的回答,正欲起身,却听莲采儿道:“靠近一点。”
幻影歪头,混沌的面容虽是乌蒙蒙一片,却宛若有星河流转。
他徐徐俯身,凑到莲采儿耳侧。
苍穹终究是亮了。
倏地,稍有棱角的碎石片在脖颈划出一道深痕,浓稠的黑血喷薄而出。
莲采儿手起刀落,毫不犹豫。
幻影逐渐变得透明,随后一点点消失殆尽。
请鬼灯如约入阵,它打开灯盖,恶鬼鱼贯而入。鬼打墙碎裂,枯死的老树长出绿芽,交杂的小道重合,下山之路豁然开阔。
莲采儿擦掉耳侧还未消散黑血,嘴里喃喃道:“疼。”
莲采儿在树下打坐一炷香的功夫,体内的法力缓缓充盈起来。五脏六腑慢慢归位,碎成渣的肋骨渐渐修复。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半干的泥土,在烂泥中扒出昨晚遗落的珠钗。她往回折返,去寻那邪乎的少年。
一盏茶后,莲采儿在一颗树上看到熟悉的图案,堆摞在此的人头不见踪影,地上半干涸的血水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糜烂的腐臭味充斥林中,人头不翼而飞。
忽然,十丈外,少年嘶吼的声音响起来:
“师叔,弟子不曾对您动过杀念!”
莲采儿敛息,轻声向前走去。
高齐跪在骷髅堆前,他面露狰狞,七窍流出汩汩黑血,恍若中邪般,怒道:“凭什么他非死不可?为什么要我杀他?我没有!我没有!”
他怀抱中干瘪的头颅皮肉消散,森白的骷髅头磨着两排布满黄垢的牙齿,飞到半空。骷髅头空洞的眶骨忽然冒出两道幽冷的绿光。他咯吱咯吱地嚼着黄齿,如夜枭啼鸣的尖厉叫声,刺透深山:“偿命!偿命!”
高齐捂紧双耳,连连后退,嘴里不断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骷髅逼近他,凄声叫道:“高齐,你杀了我,偿命,偿我性命!”
少年后背抵在树干,失去力道的双腿不住颤抖,他退无可退。冒着幽绿冷光的骷髅张开深如无底之渊的巨口,大堆血淋淋的糜肉从他口中溢出,腐烂的恶臊之气扑鼻而来。
高齐的整个头颅被血盆大口包裹,他挣扎着想要把头从里面拔出来,可骷髅口中的无底深渊却像是有吞噬万物的法力,任他垂死挣扎,都不能摆脱。
骷髅幽绿的眼睛发亮,浑浊的魂魄半脱离躯壳。
骷髅在摄取少年的三魂七魄。
莲采儿两指放于眉心,她从识海抽出一缕纯白灵流,流光萦绕,一把周身符纹,斜断一截的残剑从她手中飞出。
残剑斩断长风,发出细微的呜鸣。
灰白的手拨开遮挡身前的树枝,莲采儿飞身至少年身后,她两指并拢,拇指抵在少年后脑。
强悍的法力霎时将骷髅震出数仗远,残剑自骷髅脑后袭来。他欲遁地而逃,莲采儿早已料到,纯白流光交织成细密的蛛网,在他触碰地面的瞬间收紧。
残剑幻化出五个分身,自不同方位,铺天盖地地刺下。纯白灵流激荡出一圈余波,连绵的山头一阵颤动,漫山的树木刷刷晃动,无数枝桠被这法力削成几截,从树上掉落下来。
抵在少年后脑的拇指转动,莲采儿抽出少年枯朽的魂魄,纯白灵流一缕缕注入其中,污浊的灵魂变得纯净晶莹。
灰白的手指向下划动,魂魄回到少年身体。
少年猛吸一口气,他猝然睁开眼睛,随即腹中翻涌,一阵呕吐。
污秽之中全是蠕动着的白嫩蛆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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