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侍帝晨(3)

小凤凰扇动羽翅,在空中留下一道淡青色星沫。

莲采儿落到一座宅院,这座宅院布景风格与西极不同:青墙黛瓦,雕栏白象,丁香丛生,芭蕉倚墙,檐牙如弯月挑空,屋脊猛虎前爪扑天,后脚踏地,状欲顶天立地。

院中活水叮咚,象鼻喷出水雾,艳阳高照,映出一虹桥。

光看白象,莲采儿想到的便是栖蝶双的南斋恶咒术。

房檐下长廊蜿蜒,她七蜿八绕走了一圈,方才走出这后院。院子前是另一个院子,这座院子的主人好像很喜爱养些奇花异草,下了长廊就有一盆黄中带白的人脸巨花,弯眉咧嘴地冲她笑。

莲采儿看着贱兮兮的花,招打笑的同莲花宫那盆如出一辙。人面花笑脸呆滞一瞬,毒辣的目光刺得它小心翼翼地闭上嘴。

算它识相。

莲采儿道:“脸也转过去……”

人面花花瓣蔫败,垂头丧气地扭头。

在人界,谁人见了它不拍手称奇,夸它为世间奇物,罕见珍品?只有这不识货的姑娘敢嫌弃它!

它越想越气,对着粉红背影,大声地“哼”了一句。

莲采儿走下长廊,隐约听见干柴噼啪燃烧的声音,绕过一丛丛芭蕉树,寻声望去,一个带面具的分不清男女的人岔开两条腿坐在火堆旁。

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折一张芭蕉叶挡在头顶,出声道:“院中丁香喜人,芭蕉展叶,流连误入寻不到出路,莫怪。”

火堆旁的人矮小,穿一身破烂长衣裳,厚厚几层衣袖堆在臂弯,露出两条涂抹黑泥的手臂,他带一青面獠牙的面具,整张脸严严实实地挡在面具后面,龇牙嬉笑着。

“不怪。”

“姑娘来坐。”一只小小短短的手,扫去圆凳上凋落的丁香花。

莲采儿撑芭蕉伞走过去,用脚挪挪圆凳,坐下。

隔着火堆老远,灼灼热浪扑面而来,热得人直冒汗。

火堆上架一口大锅,股股黑烟往外冒,莲采儿扬下巴示意,“锅底快烧穿了。”

那小人回神,拿瓜瓢舀一缸半黄透明的油倒入大锅。

莲采儿道:“院中生火架锅,你会做饭?”

“不会。”他衣袖掉下来,拖在手腕,“姑娘怎么称呼?”

“姓莲。”莲采儿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替他挽好衣袖,“不会做饭还起锅烧油,当心点着院子。”

小人儿不担心这个,反而道:“芳草碧连天的‘连’?”

莲采儿道:“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

原来是池中莲花的莲。

“莲姑娘可以唤我阿辞。”阿辞舀完缸中油,添了把干柴,道:“这里好久不见人来,甚是孤寂,姑娘既流连景色,晚些再走可行?”

这院中拾掇得干净,却不见另有人影,莲采儿道:“你这儿可有水?走累了口渴。”

见她没有答应的意思,阿辞便不再追问,他极有礼地指路,道:“穿过月拱门,石桌奉有茶水。”

“阿辞失礼,劳烦莲姑娘自行取水,油快烧热了。”

“行。”

日头越来越大,炙烤着宅院里的奇花异草。

莲采儿的额角沁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她顺手脱了外衣系在腰间,几步踏进月拱门。

阿辞摘了面具,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走得落落大方的人。

“吉墓说阿姊不会记得我们。”他自顾自嘀咕,“可我怎么觉得,你不是。”

来人的容貌气息与之前别无二样,手上甚至有镀金莲花玉扳指。

他找不到一点合理的迥异,可心中就是被一股浓烈的怪异感笼罩。

他像是在劝说自己,重新戴上面具,道:“阿姊,回来的肯定是你。”

另一边,四扇汉白玉圆拱门由远及近,所展示为明月的阴晴圆缺,这么看去,分别能看出是朔月、上弦月、望月和下弦月。

莲采儿驻足停在第一扇门前,这门很有意思,上面雕刻了一头顶开一簇糜艳鲜花,体型庞大的白象。白象两脚压倒一颗参天果树,弯卷的象牙插一串果子,仰天长啸。

莲采儿一拳捶在这扇月拱门,密密麻麻的裂隙爬上白象全身。

她不屑地嗤鼻往前走。

第二扇拱门同样是一头白象,与前一扇门不同,这头象全身皮肉皲裂,体内流出金灿灿,似岩浆一样的血液。莲采儿未在这扇门做停留,撑芭蕉伞掠过,芭蕉叶一角无意碰到这白象身上,她掌心皮肉灼烫,伸手一看,掌中只剩一撮灰屑。

暴怒戾气强盛至此,碰一下也不得。

莲采儿拍净掌中灰屑,不出意外地,第三扇拱门上,只见断壁悬崖,一四脚踏莲的白象凝神遥望远方。

断壁悬崖一眼便知是莫桑谷,四脚踏莲的白象是指莲采儿。

三扇拱门分别是贪魂、嗔魂、痴魂,人界竟然对贪嗔痴如此了解,就连她这个不曾入册的痴魂也知晓。

莲采儿心中生出一点好奇,这最后一扇会代表什么?

她越过痴魂拱门,入眼是光洁如初的第四扇拱门——这扇门别无独特之处,除了干净得青苔都不见长。

她来回看了两遍,弯月一样的拱门什么都不见,哪怕风吹雨淋留下的痕迹也没有,光洁如天上的月亮。

人界常取四这个数,暗合四季,四方,或者宅院东西南北方位以四门构成回环路径,隐喻天道轮回。

这第四扇月拱门,怎么看都像是凑数的。

解宙只有贪、嗔、痴三魂体,生不出第四个。

莲采儿取来石桌上的茶壶杯盏,踱步回到前院。小凤凰跑得太快,她追到这片地就寻不到它的踪迹。

阿辞在莲采儿取水之际,往火坑里添了大把柴火,锅中温吞吞的油,这时烧得黑烟翻滚。

他见莲采儿回来,提醒道:“莲姑娘离远些,当心热油溅你身上。”

莲采儿挪圆凳坐去芭蕉树下,隔老远道:“我好了,你炸吧。”

她想看看这小鬼要炸个什么玩意儿。

阿辞撇来两根丁香树枝当做长筷,从方才舀油的大缸里夹出一大坨干焦的肉放进油锅。

这肉焦黑如炭,全然失了水分,在锅中炸不出个滋啦声。

莲采儿一边喝茶一边看对面,阿辞夹出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骨头肉块,一股脑丢进油锅翻炒,焦香的肉味伴随一股烧焦的糊味,飘浮在整个院子。

莲采儿淡定地看着一切。在阿辞眼中,她对过往始终无动于衷,没有一点感触。

阿辞退出几根燃烧正旺的干柴,锅下面只剩一些忽明忽暗的火炭。

他随手丢了丁香枝,搬凳子去芭蕉树下。莲采儿看不见他面具下刷白的小脸,只见他露出一双乌漆墨黑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打转。

“菜做好了?”莲采儿喝完一整壶茶,悠哉悠哉地搁下杯盏。

“你觉得这道菜怎么样?”阿辞不经意地问道。

“尚可。”莲采儿道:“不过,我见外面酒楼做的菜都有由来,菜名,你这道菜叫什么?”

阿辞道:“油酥肉。

莲采儿单手托腮,表现得没多大兴趣。

阿辞道:“这道菜也有由来。”

莲采儿稍微有点兴趣,笑眼如星,偏头道:“不知我能否一听?”

阿辞也笑起来,“我正好想说与姑娘听。”

阿辞后背靠在芭蕉树,长舒一口气,缓缓道:“这故事说来话长,还得从这宅院说起。”

这座宅院名叫安乐居,是一个南斋人修建,后来卖给一个尧安城的姑娘。

据说这姑娘与家中关系恶劣,大吵一架后负气离家,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买安乐居时只付得起一半的银子。

前宅子的主人是位妇人,带着两个儿子。妇人见姑娘一时拿不出银两,便同她商量着四人先同住一宅,等她银钱足够,母子三人再搬离出去。

尧安来的姑娘刚开始不答应,说道:“说好半年后交付另一半银两,夫人临时反悔,欺负我一姑娘家出门好欺负?”

那夫人年岁三十好几,生下的一对双生子已有七岁,但她的长相穿着却还如妙龄少女,紫纱轻衣笼在肩头,雪白的肌肤在艳阳下发着亮光。

彼时的夫人脾性甚好,面对疾言厉色的少女,言之有理地款款解释道:“姑娘言重,我与姑娘事先说好,现在临时反悔是我不对,给姑娘道歉。”

尧安姑娘年纪尚轻,五官生得尖锐,已经能看出长大以后的容貌。她嘴角紧绷,直视这位夫人,并不给她好脸色。

夫人接着道:“姑娘听我一言,现今欢都混乱一团,深夜强盗入宅屡见不鲜,你一姑娘家住在深宅大院,不懂武功,不修法术,实难在此地安身。我一介妇人,身边带着两个孩子,需要卖宅子的银两不假,担忧姑娘安危也是真。”

尧安姑娘只听了夫人的后半段话,她说话语调很少有起伏,总给人一脸冷漠,道:“那夫人言下之意,是想带孩子留在院中给我做伴?”

两个玩泥巴的小崽子,一个孱弱的妇人。

尧安姑娘见夫人点头,发问道:“夫人凭何能保我周全?”

夫人素手拈来一片花瓣,随手掷出,飞花斩断象鼻喷泉,似刀刃般嵌入青墙三寸。

少女面上神情一旧,心底却对这位夫人生出一丝钦佩来,她道:“那便多谢夫人照拂。”

尧安姑娘统共在安乐居住过半年。

那对双生子七岁多余,性格大相径庭,哥哥沉稳,弟弟调皮。弟弟常常给哥哥闯祸,时而偷摸拿尧安姑娘的发簪别在泥人发髻,时而打碎她房中花瓶……哥哥没少替他去赔礼道歉。

渐来渐往,他们便熟络了些。

古怪的是,那位长相年轻的夫人,在尧安姑娘答应他们母子三人留下后,却极少出现在安乐居。

一次,双生子饿得不行,不得不去厨房偷尧安姑娘做的饭菜。

尧安姑娘眼里容不得沙子,他们第一次偷饭菜,她就找上了门。

阵阵敲门声雨点似的急切拍在木门上,哥哥不知道门外是来找他们算账的尧安姑娘,心中一阵打鼓。

弟弟瑟缩在他怀中,不知道是饿的,还是被来者不善的敲门声给吓着了,他小声对哥哥道:“我们不去开门,他们很快就走了。”

就在这时,尧安姑娘大声嚷道:“臭小子,滚出来!”

“是阿姊!”这声叫喊如同救命稻草,弟弟当即从哥哥怀里爬起来,跳下床,隔着房门问道:“阿姊,是你吗?”

尧安姑娘正在气头上,对他所问不明所以,道:“偷吃我的饭菜,不是我是谁?滚出来!”

弟弟向来听从哥哥的话,他不敢着急开门,询问似的叫了一声:“哥?”

哥哥与弟弟年岁一般大,外表看似成熟稳重,实则胆子很小,他最近被鬼怪折磨得提心吊胆,一时不敢点头开门。

他对门外道:“怎么证明你是阿姊?”

“我不是什么阿姊,我是鬼!”尧安姑娘语气森冷道:“再不出来我进去吃人了!”

弟弟被吓退三步,旋即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当即吓哭出了声。

哥哥害怕地穿鞋缩在床头角落,他想去抱起弟弟,可自己腿脚发麻,浑身血液都凉透了,他站了几次起不来,着急地跟着大哭。

尧安姑娘听到屋里头的动静,头次见一句话就给吓成这样的,她本来心中窝火,现在一下子就没了火气,好声道:“我是阿姊,吓着你们了,对不起,别哭了。”

两小孩这一哭,把这些天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哭了出来,哭声一个赛一个高。尧安姑娘在门外哄了几句,他们还是哭,偏不给她开门,恼火至极。

束手无策之际,快半月不见人影的南斋夫人提一菜篮,从外面进来。

她嘴里说着几句南斋话,尧安姑娘听不太懂,依稀听出有个“白象”的词。

夫人放下与她这一身行头不相配的菜篮,走近问道:“怎么哭了?”

这对双生子不止一次给她惹麻烦,尧安姑娘本就不喜欢小孩子,一一罗列这些天他们闯的祸,说给夫人听。

夫人红唇勾笑,明艳动人,她慈母般扣着房门,唤着两个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开门。而后夫人对尧安姑娘道:“两小儿原来是因此哭泣,给姑娘添麻烦,我这就让他们给姑娘道歉。”

哥哥和弟弟磨磨蹭蹭半天,才打开一条门缝。

两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见门口的女人后,露出一抹恐慌。

他们看向尧安姑娘,两双眼睛眨巴个不停。

尧安姑娘心说已经晚了,她把这些天的状告完了。

夫人染了寇丹的嫣红手指推开房门,声音中夹带着嫌恶,道:“还有脸躲屋里哭?自己做了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

“没有!”弟弟先出头道:“我们不是因为阿姊哭,是因为有鬼……”

“不是!儿子偷阿姊的饭菜,摔阿姊的花瓶,怕母亲责罚才哭。”哥哥抢在弟弟前头把话说完。

可他们后来才知道,哥哥说出这一切,还是太晚了!

夫人给尧安姑娘下了咒,只要她说出与事实相背的话,就会身死。

夫人的咒,便是两小儿因何为哭?

尧安姑娘的回答,是双生子闯了祸。

她哪里知道,他们这些天遇鬼?她哪里知道,夫人不给他们做饭?她又哪里知道,夫人想将他们抛弃?

她现在回来,不过临阵反悔了而已。

尧安姑娘感觉自己的骨头里有蚂蚁在爬,她挠了挠手臂,说话的语调还是夫人最厌烦的半死不活,她道:“夫人带两个孩子辛苦,这些琐事无需计较。过三日付完剩下一半银两,宅子归我,你们母子三人拿钱好置办另一座宅院。”

夫人横眼瞥一眼不成气候的大儿子,说出口的话意味不明,“三日,正好收拾上路。”

早听闻他们要搬回南斋,尧安姑娘不做他想,“多谢夫人这半年的照拂。”

南斋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前,是有对尧安姑娘照拂有加,她的谢理所应当。

夫人眸子都不瞥一下,算是没接她的道谢。

就在当天夜晚,尧安姑娘发了高热,浑身撕烂的血肉兜在一张薄薄的皮囊里,每一寸骨头都发出碎裂的阵痛,她疼得摊在床上,翻滚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吱呀一声,上门闩的房门被人从外轻易推开,夫人提一把锋利的砍刀坐在床头,她低头对床上的人说了一通话。

第二日,尧安姑娘倒在一片血泊中醒来,身上的病痛全都消失了,就跟做了一场噩梦。

可她错了,这不是噩梦。

她紧挨着一口噼里啪啦溅油的大锅,锅下面的火燃得旺盛,两个小孩的头颅一左一右摆着火堆旁,灼烫的火焰烤熟他们半边脸颊,脸上挂着的嬉笑清晰可见。

她杀了双生子,吃了他们的肉。

尧安姑娘发疯地逃离这座宅院,用布条绑在手上的砍刀浸染鲜血,无力地托在身侧,发钝的豁口刺破大腿,她的鲜血流经一路,从欢都到尧安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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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尧安姑娘·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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