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的目光落在身上,几欲烧穿薄薄的皮肉,露出藏在里面血淋淋的心脏。
“忍一忍,有正事要办。”莲采儿跨坐在身下人的腰腹间,薄如窗户纸的镇定,全凭一张冷淡的脸掩盖。
栖恨叹惋道:“铁树开花都难不过你。”
“那你做好守活寡的打算。”莲采儿道:“外边风大,正好平息火气。”
这山里一入夜,狂风不停,隔一会儿就能听见树枝间相互拍打,树叶沙沙作响。
栖恨平躺在床,强压着想做一点出格之事的心,他长手一伸,莲采儿猝然被拉入怀中。
“抱一会儿。”栖恨收紧手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再缩小。
人肉垫枕着感觉尚可,莲采儿埋头任他搂个够。
过了好半晌,栖恨消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劲儿,侧头轻吻在雪白的脸颊,莲采儿痒得别开头。
栖恨缓缓道:“取下那些亡魂有点麻烦,你休息一会儿,处理好了我来叫你。”
昨日赶了一整日路,晚上还要被狐妖扒门,莲采儿几乎没过阖眼,早就昏昏欲睡。
见栖恨终于想起来去干正事,不折腾她。她求之不得,利落地翻身而下,枕在床头,抬起手绵软软地挥了两下,道:“慢走。”
栖恨为她盖好被褥,掖了掖被角,才轻声合门而去。
待人一走,躺在床上的人呼吸逐渐平稳,沉沉睡去。
栖恨先去看了掌柜,莲采儿走后,他一口气没抽上来,随后抽风死了,四肢扭曲的横在床上,黢黑的脸上憋得青紫,神情极为狰狞痛苦。
掌柜李塔生,生在一家境不错的人家,从小不短吃穿用度,老子老娘供他上私塾,十三岁乡试初试中了秀才,邻里街坊皆道他是文曲星降世,此后必定高中状元,大有作为。
李塔生寒窗苦读,早晚不敢懈怠,往后一连十年,荒谬的是,他皆中举无望。
李塔生一考再考,家道中落,而立之年,与他同龄男子事无大成,却都有家室,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
乡里乡亲每每见了他,都关心似的揶揄道:“塔生,今年还没高中啊?”
文曲星颓丧地点了点头,乡里乡亲反而高兴起来,嘲弄道:“镇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她生的儿子才是塔生,你呀,是罗娘子生的,取错了名儿!哈哈!”
一席话引得看热闹的人哄笑。
李塔生羞愧难当,低头掩面,落荒而逃。
他依旧终日苦读,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以致后来,老子老娘病重卧床,家中最后的钱财,早已供儿子买纸买墨,分文不剩。李家两个老人无药汤服用,无人照料,于三日后的一个夜晚,在儿子的念书声中,潦草离世。
问往生幻像中,李塔生是在翌日清早,发现一双老父老母离世。那日以后,文曲星降世的书呆子转了性,开始去矿上挖矿做工,一张白净的脸在风吹日晒中慢慢晒黑,一双手皱巴巴的不成形。
世事弄人,一次矿洞坍塌,李塔生巧压在不深的泥堆下面,官府没有来人救命,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恍恍将死之时,得道成人的狐狸刨死人刨出了他。
这家客栈本是妖精为妖精而开,狐狸为了修炼吃人,又忌惮修士找来,故而杀了这家客栈的原来的妖精掌柜,布下屏障掩人耳目。
狐狸狡诈,善识人心,他让受他救命之恩的李塔生报恩还情,为了让李塔生有命活着,狐狸答应,可以给他相应的价钱。
于是,引砍柴的樵夫,拐骗街市孩童,谎骗青楼歌伎,强掳乡野鳏寡老人……
所有能找来人,跟狐狸换钱的事,李塔生无一不做。
他念书念累了,穷也穷怕了!
一个时辰眨眼过去,栖恨解下串成糖葫芦的魂魄,施法引渡亡魂至冥界黄泉门,随后找一块风水地,挖一口大坑填埋白骨。
若是一把火烧尽倒也省事。
凡人都讲究尘归尘,土归土,入土为安,他便费力连同掌柜的尸体一块儿埋了。
黄土掩埋皱巴巴,黢黑的尸体。掌柜混浊的亡魂,跟随引渡的淡青色法术,在一干饱受折磨的亡魂最末尾,安息飘入黄泉。
他一世罪孽,自有十殿阎罗审度。
栖恨轻手轻脚进了客栈,栖蝶双坐在楼下长木板凳,她似乎对悄然消失的掌柜和束发小二半点不好奇,见了从外面进来的栖恨,只是点头致意,然后安静地坐在桌边,等众人欢都一行。
栖恨转身上了二楼,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进屋。
莲采儿弯曲身体坐在床头,额头埋在自己左手掌心,状似刚醒。
震天的战鼓齐鸣,魅姬穿梭云层哼唱空灵的歌,一具具被抽夺灵魂的尸体跌下莫桑裂谷,冲荡的灵流余波撼动半壁上天玉京。
开门的吱呀声落入耳中,碾碎这段梦境,她一下子抬起头来。
苍白的薄唇轻启,无力地唤了一声:“哥哥。”
一袭青衣越走越近,栖恨见她古怪,走到床边揽着单薄的肩膀,柔声问道:“可是我吵着你了?”
莲采儿一双朦胧的眼睛盯着他的脸,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干哑,摇头道:“没有。”
神说痴魂无泪,栖恨恍惚感觉,她像是刚哭过。
他抬起一只手抚在温凉的脸颊,拇指划过干燥的眼尾,近在咫尺的人神情自若,仿若真就是自己的错觉。
……
欢都鱼龙混杂,各国官商勾结交易,江湖门派开市卖宝,大盗小贼招摇撞骗,乌烟瘴气。
名曰桃仙镇的小镇,毗连欢都最大的闹市锦坊场。因无宵禁,这锦坊场全天全夜,从年头到年尾皆开市,其中所卖物品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当然,也不乏有鱼目混珠者。
来这里交易的仙门修士,豪官富商,稍不留神就叫人忽悠了去,可没地儿说理,只能认栽。
锦坊场定下江湖规矩,货一经出手概不买账。
栖恨的马车飞快,两天不到便赶到了距尧安城几百里的欢都,一行四人照旧寻一客栈落脚。
这家客栈夹在锦坊场和桃仙镇中间,出门左拐是锦坊场,右拐是桃仙镇。
最后一道黄花菜上桌,一身地痞气的小二说了句“做多了,送你们尝尝”,而后转着手里的托盘,吹口哨,悠哉悠哉关上房门。
欢都王这一路前往欢都,不知是忧虑得知郡主残杀同父异母亲兄弟的真相,还是为西极王上肃清宫闱,绞杀其一党两员大臣而担惊受怕。
他满脸忧心忡忡,一夜间苍老十岁,犹如丧家之犬,灰溜溜逃走,不久可能会惨死他乡。
栖恨到了客栈,安顿好栖蝶双和段阎,找了个俗话说:“夜深路遇横死鬼”,要找到飘荡在桃仙镇的段句章,段许墨,还要等到夜半三更的借口,于是说要带郡主先行探路,便走了。
四人饭菜占了满满一整桌,现在只有他们二人,面面相睹。
栖蝶双多看一眼杀子仇敌之父都恨得牙痒,更不提他还是八年前那个抛妻弃子的负心人!
她恶心得吃不下饭,撂下手里的一双筷子,“砰”的摔门而去。
欢都王哪里受过这种气,吹胡子瞪眼重重拍在饭桌,带落手边碗筷哐当摔个稀碎。不过,此地不是欢都王府,没有丫头下人看他脸色,替他收拾残局。
他缓了半晌,自个儿抄来旁边未动过的干净空碗筷,夹菜吃起来。
锦坊场热闹非常,进来的大人物都经过一番乔装,放眼望去,这街道来往的人长相出奇的普通,叫人形容不出特征。
上天玉京那十几年,莲采儿大半时间待在莲花宫,栖恨从未与她一同逛街游玩,欢都一行,他当然要和她补足从前的空缺。
莲采儿左手三指捻着拨浪鼓在手里转,一手拿一根圆滚滚红彤彤的糖葫芦,咬上一口,糖的甜腻与山楂的酸涩在舌尖交融绽开。
“我们要这逗孩子的玩意儿做什么?”她转了几圈这小玩意就玩腻了,丢还给栖恨。
“你现在也是个孩子。”栖恨转着拨浪鼓在她面前晃悠。
栖恨在人界都二十五六岁了,在他眼里,顶着郡主样貌的莲采儿,可不就是个孩子。
“我是个孩子。”莲采儿懒洋洋地道:“及笄后,还不是要嫁给你个相差十岁的老男人。”
东彧和西极硬是把联姻拖到了四月中旬,无外乎是因为郡主在四月初过了十五岁生辰,行完及笄之礼,才可嫁人。
段卿欢的面相,能看出是个矜贵傲气的主儿,但毕竟年纪尚小,稚气未脱,和栖恨站在一起,比莲采儿还像是栖恨的妹妹。
栖恨抬手,伸出拇指抹掉莲采儿嘴边的糖渣,嗓音清缓,笑道:“是我占了便宜。”
莲采儿没听出来他的撩拨,只想着段卿欢不过及笄之年,晨阳朝花一样的年纪,远嫁给他国属实憋屈。
他们二人未做乔装打扮,这身份很快被锦坊场的主人识得。
莲采儿和栖恨肩并肩行走,衣裳忽然让人给捉住。
圆脸的娃娃长得白白胖胖,约莫三四岁的样子,他身穿锦鲤红肚兜,圆鼓鼓的肚子憨态可掬,头发用红绳扎成两个冲天鬏(jiū),如同一对犄角。
小牛似的挤在他们中间,“哥哥,姐姐,主人有请。”
莲采儿浑身一激灵,下意识想一脚把他踢开,一只脚刚抬起,围观的人投来看热闹的目光,她冷脸放下脚,不太高兴的样子,道:“起开。”
小娃娃不会看她脸色,嬉笑着去拽她衣摆,“走嘛走嘛,主人请你们进小宅一叙。”
莲采儿把衣摆往另一边一掀,她最讨厌顽皮的小娃娃,拒绝道:“不去!告诉他们,一心求死的话,我能成全。”
哪知小娃娃听完她严词拒绝,竟大声嚎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犹如夜枭啼鸣。
“我不管!我不管!啊啊啊……我不管!”
嚎哭的声音引来许多围观的人,其中有人认出这小娃娃,低声议论道:“这不是锦坊场主人身边的年娃娃吗?
“还有他请不走的人,他们二位是何人,都不乔装打扮一下。”
栖恨久在山鬼问诗不出山,欢都郡主养在深闺人不识,莲采儿往人群中冷冷看一眼,道:“反正不是你爹你娘,管我们是谁?”
“你!”那人被莲采儿的话噎住,转而说道:“乳臭未干的女娃子,好生没教养!”
他这话还未说完,整个人犹同被人一掌拍在身,重重砸在街边挂花灯的木头柱子上。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敢在锦坊场动手的人,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就是某国权力滔天的王公大臣,或者江湖仙门百家中的半仙。
显然目前的情形更像是后两者。
这里面几乎都是些来欢都做交易,探听情报的人,出门在外可不敢轻易在这片地盘惹是生非,众人见他们非善茬儿,轰然而散。
拍在木头柱子上的人,好在同伴仗义,走时不忘捎上他。
栖恨云淡风轻地蹲下身来,对年娃娃道:“不哭,跟哥哥讲讲,你的主人为什么要见我们?”
年娃娃豆大的眼泪颗颗往下落,一双肉手抱着莲采儿小腿。
莲采儿不自在地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推给栖恨。
栖恨温柔地摸了摸年娃娃浑圆的脑袋,“姐姐的拨浪鼓,给你玩。”
小孩子都喜欢小玩意,年娃娃哭着接过,在手里转几圈。
眼泪立刻不掉了,他哽咽道:“我只替主人传话,不知道。”
年娃娃再道:“你们要是不去的话,主人会杀了我!”
青天白日,石板路上一只青色小凤凰低头啄食。莲采儿眯眼睛仔细看,小凤凰警觉地抬头静立,头顶一闪一闪的羽冠捕捉到流动的气息,抬起一只爪踌躇地缓慢放下。
莲采儿的手指点在栖恨发冠,道:“是碎片。”
栖恨正被年娃娃一脸央求地抱着手卖乖,闻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锦坊场这段路,由于刚才一闹,半数人绕道避开他们,现在只有几个才进市,不知情的人敢从他们身边经过。
栖恨眼中只见行人与街道。
莲采儿对小凤凰,比对年娃娃好太多,她半蹲下来,用了平生最柔和的语气,唤道:“过来。”
路过的人当她唤猫啊狗的,都回头往自己周围看,什么都没有。
小凤凰犹豫不前。
栖恨本尊就在它面前,缘何不过来?
“召它回位。”莲采儿说着踏出万法阵,隔绝外界。
万法阵中的白鱼在栖恨脚下嬉戏,年娃娃觉着新奇,撒手就去抓,扑了个空。
栖恨将阵中看了个遍,却道:“我看不见它。”
万法阵中,莲采儿站黑鱼,她不解地一指阵中心,“在你面前。”
栖恨反而看向她,眼底晦暗一转而过,轻笑道:“它是幻影,实体不在这里,所以我看不到。”
莲采儿是痴魂,能看见常人不能见之物,合乎常理。
她脚尖一点,收起万法阵。小凤凰惊飞,莲采儿势必找到它的实体,撂下一句“等我”,追了出去。
“采儿……”栖恨正欲说些什么,她人便开万法阵传走了。
年娃娃瘪嘴发愁,借口道:“主人请哥哥和姐姐,姐姐不在,那便下次再叨扰,告辞!”
他攥着拨浪鼓撒腿便跑,哐啷一下,地面只摆着一只鼓。
拨浪鼓回到栖恨手中,甩了甩赤红鼓珠,“媳妇叫不住,我还叫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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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命途多舛·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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