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侍帝晨(1)

这一晚客栈没有听见待宰杀的活人,发出凄厉的惨叫,掌柜在熟睡中翻了个身,继续做着发大财的美梦。

黑夜将歇,黎明亟待破晓,客栈外围的深山中,一只老鬼从一身量高挑的女子手下,夺命而逃。

夜风阵阵席卷,在山中呼呼作响,沉静地肃杀的气息慢慢包裹山林,一尊杀戮神慢悠悠地揩干净青葱玉指间滴答的鲜血。

月轮沉入云层的刹那,乌桕树上的夜枭突然振翅,几只零星的飞影撞破空中飘浮的雾气,留下几根受惊脱落的羽毛被猎猎夜风包揽卷走。

逃进深山的老鬼,从倒伏的朽木后探出半张脸张望,见那法力高强的女子没有要追来的意思,深深缓了一口大气。

栖恨静静坐在树枝上,只见五言鬼后背露出一身怪异的嶙峋脊骨,尖利的骨刺穿破一身勉强蔽体的褴褛粗布麻衣。

它溃烂的皮肉包裹着一颗左凹右凸的头颅,同时,脖颈还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向背后倾斜。

五言鬼丝毫没有察觉树上有人,它将手中半路捉到的老鼠叼到嘴里,趁天色还没亮,拖一双反折的腿骨,像四脚禽兽一般两脚爬地,匆匆往北逃去。

客栈进门一直到二楼的某一房间前,一路尽是带着几分腥臊气的鲜红血液。莲采儿踢门而进,呼噜震天的掌柜被这声音一下震醒。

他以为是那狐狸小崽子,故而骂道:“吃饱撑着你了,半夜整个死动静!”

忽然扑鼻的腥臊气钻进鼻腔,掌柜大感不对劲,他跳起来试探喊一声:“狐狸崽子?我知道是你,装神弄鬼。”

落针可闻的房中久久听不见回答,实实在在的威压气息隐匿在某个角落,掌柜大气不敢喘,木登登地隐约见一魅影出现在外屋。

不是狐狸的身影!

“你是谁?狐仙的客栈也敢来撒野!现在走,还来得及保住一条小命!”掌柜给自己壮胆子,朝外屋铿锵有力地道:“妖魔神仙老子都见过!是条汉子就出来!”

他这一句没有唬住外屋的魅影,反倒听到对方一声如银铃般,不屑地哼笑。

倏地,一颗血水流尽的毛茸茸狐狸头,自掌柜头顶砸到他脸上,他吃惊痛喊一声,刚壮大一点的胆子顿时泄了气。

“捡起来,看看。”

掌柜闻言,一双手不听使唤地愣愣照办,他捡起床铺上轱辘滚动的东西,长嘴筒,长耳朵,毛茸茸,还有温度……他霎时面如死灰,心沉大半。直到两只手碰到干涩中带着湿润,软弹的两处凹陷,是狐狸死不瞑目圆瞪的眼睛。

掌柜捧着狐狸头向下摸索,狐狸头颈相连处切口平整光滑,基本可以断定,他死的时候,根本来不及闭上双眼。

千年狐妖吃了数十个活人,法力哪怕是山鬼问诗的修士出山,也吃不了兜着走,她,她就给杀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个开客栈做生意的,人不是我杀的!”掌柜浑身的血液冻结了般忘了流淌,狐狸头被他在惊恐中抛到床的另一端。

他已被吓得曲缩在床角,在叫完这声后,屋内噤若寒蝉。

“仙族神印在身,我不在人界随意杀生。”冷淡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莲采儿看完他一连串反应后,慢悠悠去打开外屋的木窗。

月亮已经落山,夜色蒙蒙,客栈二楼往下看,大致能看清,后院里摞着几堆白花花的“柴火”。

堆放“柴火”的屋檐下,垂挂几串“椰子壳”在风中相撞,碰击出核桃摩擦的声音。

几十个死人,亡魂挤着亡魂,提线木偶般绑在垂挂的丝线上。他们像风干的野草,被人连根拔起,失了泥土雨水滋养,无神的飘零风中。

人界灵气充沛之地屈指可数,山灵精怪修炼成人形,要花上千百年。千辛万苦修成正果,成人形后第一个念头竟是吃人。

“可悲。”莲采儿感慨道:“同类葬身妖腹,夜里你有没有听见,他们在叫你救命?”

狐妖以法术结屏障,阻挡冥界引魂使者引渡亡魂,这些死人的魂魄,不知在这里挂了多少年。

里屋静悄悄,掌柜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莲采儿心中纳闷,她关了木窗,缓缓踱步进内屋。

宽大的床上,那掌柜一滩死肉,躺在昂贵绸缎被褥间,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助妖为虐,害人性命的胆量都有,午夜梦回,不怕亡魂索命,我既说不杀你,自己吓个半死?”莲采儿叹息一声,任他抽搐,自己踱步回房间。

她刚推开房门,一缕青烟就从木窗缝隙飘了进来。

正巧,栖恨与她同时进到屋内。

栖恨眼见着人进了屋又倒退回去,莲采儿退出去看一眼门板,这是她的房间没错。

她犹豫片刻,反正天一亮就要前往欢都,没时间入睡,应当不必担心这人来自己房里吧?

她思量间,两只脚再次踏进了屋,莲采儿弯腰在冷水盆里搓着一双满是一股狐狸骚味的手,道:“那只鬼只是恰巧捉老鼠经过,你追它过去,可看出什么异样啦?”

栖恨拈一道淡青色小法术,弹指落入水盆中,触感冰凉的水,霎时变得暖热。

“难怪觉着差点什么。”莲采儿用桃花香片搓着手,在欢都王府没有法力,习惯了烧水沐浴,她下意识保留这样的习惯,想着用凉水将就一下。

她却忘记了适才狐妖扒挠窗户,给她吵烦了,封血禁制在烦闷下,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封印在识海的法力喷薄而出,她现在全身法力充盈。

她边搓着手边想着,要找个栖恨不在的间隙,把封血禁制给补上。

莲采儿自己给自己,不断地下封血禁制,栖恨对此浑然不知。

栖恨思索着树下那只鬼扭曲的长相,道:“它一路向北,身上散发着与吉墓鬼一样的阴死气。”

那狐妖好色,四人进屋歇下不久,他就精准地找了莲采儿这个最不好惹的下手。

莲采儿杀了狐妖后,栖恨才从房中出来,她当时只嗅到狐狸身上的腥臊味儿,疏漏了五言鬼身上的阴死气。

既同吉墓鬼一样的阴死气,又一路向北,想必是逃窜去西南极北之地,鬼阿门降下槐序令镇压吉墓鬼的地方,也就是西极的王陵。

莲采儿用白帕擦拭手上水珠,觉着未免也太巧,在哪里都能遇到与吉墓鬼有关之事,她道:“它许是那几只吉墓鬼的鬼朋友,这有什么可疑的?”

“若是这样,才更可疑。”栖恨轻哂道:“上次妖邪引雷,欲要火烧尧安城,我们虽未亲眼见吉墓鬼,却有一白骨应下,这件事出自吉墓鬼手笔。”

妖邪引雷一事后,莲采儿曾与栖恨查过吉墓鬼。最后在北陵找到其踪迹,方知鬼阿门当年责罚其所守陵墓为北陵。

“你的意思是,吉墓鬼一直在暗中盯着我?”莲采儿平常没感觉到她周围有阴死气。她从身上摸出那枚镀金莲花纹玉扳指,“总不是为了这个?”

这枚扳指除了用料极好,雕琢得精细,没有别的特点,吉墓鬼要它作甚?

栖恨不置可否,只道:“他们既然要段卿欢的这枚扳指,你就先收好,会有用。”

一枚普通的扳指,在人界,凡人用来显耀身份尚可,其他妖魔鬼怪神仙,除了鬼阿门手下的吉墓鬼一族,谁还用人界的东西?冥界通行的钱财都是些黄白纸冥币,敢避鬼耳目的鬼,私下会跟凡人交换命数,去人界游荡玩乐。

吉墓鬼一族当年的阴鬼牌,十之**是那块黄金令牌样的。

莲采儿没什么头绪,于是才想起来问栖恨,道:“段阎今日虚与委蛇,明显欲拿你当刀使,你帮他作甚?”

栖蝶双真要杀段阎,寻起死回生的郡主报杀子之仇,白日也不会在欢都王府磨磨唧唧,还等了他们一晚才发作。

段阎就更不必说,他最会审时度势,刺杀东彧使臣这样的事都敢明目张胆而行,怎会受一个会些许妖术的妇人牵制?

栖恨道:“‘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西极安稳千年,得益于几代明君,如今的王室奢靡度日,宗亲相残,气数将尽。我帮不帮他,这片繁华迟早会化为乌有。”

莲采儿把玉扳指戴到手上,她都能看清楚的局势,栖恨看得更清楚。

“真的郡主杀了栖蝶双的两个儿子多半是真的,我们此行一趟,就为了坐实她的罪名吗?图什么?”

封血禁制上开了一道小口,莲采儿体内的灵魂,有些不适应灵流充沛的身体,她和衣横躺上床,隐隐感觉头疼,玩笑道:“我昨日还想就此揭露事实,脱下欢都郡主这层身份,好远走高飞呢。”

她的灵魂休养几月,现已无大碍,无需再依靠一副凡人空壳来隐藏。

一听“远走高飞”,一直凝视着她的人,目光黯淡一瞬。

“还不是时候。”栖恨坐在床头,拉来被褥盖在莲采儿身上,道:“段阎心底知不知道你是假郡主不重要,只要人界现在还认你的身份就可以。”

“这个郡主身份能做何事?”莲采儿枕着自己的胳膊,西极一家人正常点,她都能尽郡主应有的责任,她道:“上天玉京不会有你的灵魂碎片,应当散落到了下界。你给我句准话,何时动身去找?”

这样安稳的日子,莲采儿直觉不会过太久。冥界虽然划去栖恨入轮回在生死簿上的名字,替他隐藏行踪,可冥界诸王到底与天族才是一支,哪一天抖出他还活着的消息,他与仙族要面临的麻烦将源源不绝。

“欢都桃仙镇,来西极之前我便感知到,有碎片遗落那里。”栖恨一并侧身躺下,支着头拨弄莲采儿的青丝,放在唇边轻吻,道:“我们已经动身在路上了。”

莲采儿忽然侧头,一脸你不早说的神情。

她这鲜活的神情,看得栖恨想要凑上来亲吻,莲采儿像是早知他心思,一把将被褥扯过头顶,她蒙在被褥里,打发人道:“掌柜不知死活,另有几十冤魂等着入轮回,栖宗师,妥善处置。”

她一这么叫,那人就来了劲儿,“常人寻医看病都要花银子,要我去瞧那掌柜,不给一点好处可不行。”

“非也!”莲采儿头头是道:“熬不过来是他命该绝,把人埋了就好,不必劳烦救治。”

栖恨轻笑出声,“大奸大恶之人,要我埋他,好处要给成倍。埋白骨的话……”

他故意拖长尾调,引得莲采儿探出脑袋,道:“骨头烧了就成,重在超度。”

莲采儿不会引渡亡魂之术。

神仙修炼的法术五花八门,譬如御水引火,句芒一代农耕……莲采儿是痴魂,主杀戮戾气,因此修的都是些杀伐招数。

让她引渡亡魂入黄泉,只能将他们捆作一捆,亲自捎带去黄泉门。

“超度不难。”栖恨慢条斯理道:“只是,我想先做一点别的。”

莲采儿现在同他是不能好好说话,她作势就要把头蒙上,栖恨眼疾手快地欺身压下,莲采儿的一只手枕在自己脑后,另一只被他捉紧手腕,按在床上。

两人目光交织,垂落的青丝,发梢扫过晶莹的耳垂,带起酥麻的痒意,莲采儿道:“我不吩咐你了,我自己去!”

“…………”

“放我起来——”

她想起身,栖恨这座大山岿然不动。

栖恨的嘴角少见的没有噙着一抹笑意,他认真仔细地看着身下人。莲采儿生得白皙,咫尺距离相看,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栖恨的拇指摩挲着掌中盈盈一握的手腕,不知为何,莲采儿的身体触感总是温凉,仿佛永远捂不热,情动时,从没见过她脸上透出红晕。

忽地,温凉的感觉,蜻蜓点水似的在脸上轻触一下。

莲采儿这时抬起头,呼出的气息扫在栖恨颈侧,肉眼可见他的脖颈攀爬上一层绯红。

栖恨薄唇微张,心跳骤然间快速跳动,震得耳膜咚咚响。

“我……”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莲采儿抽出枕在自己脑后的左手,掐向对面那人的下颌,栖恨惊愕刹那,两汪桃花潭中泛起炙热的涟漪,他不闪不躲。

莲采儿右手捏成拳,手腕在钳制的手掌中蛮力一拧,天旋地转,她翻身而上。

“仙族太子殿下,年少时便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品行端正,这都两百多岁了,怎么越活越回去?”

她两膝跨在栖恨腰侧,全身上下只有左手触碰在那人下颌。许久不用法力,掐人的力道大了些,她松了手下力道。说话间隙,不动声色地移开拇指瞧了瞧。

栖恨下颌两侧,被她掐出了红印。

亮晶晶的一双桃花眼盯着她,栖恨口吻轻柔,道:“大抵是,情难自禁。”

屋子里的蜡烛燃烧半夜,灯芯即将燃尽,昏黄的烛光摇曳不定,在暗中浮沉。

灯火熄灭的一霎那,莲采儿的腰被人托住,猛然往下按。

“你!”莲采儿的喘息停滞一瞬,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

他的情难自禁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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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命途多舛·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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