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采儿轻点一下头，简单回应道：“进来。”

她侧身让开路，脸上略微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莲采儿闭关八年，这八年中几乎每一日，同一个时辰，莲花宫宫殿外都会响起一阵叩门声。

青天白日，跟撞鬼了似的。

白旬真前脚刚跨过门槛，莲采儿就抬脚走了出去。

白旬真心中有一分希冀，忽然被她的动作浇灭，他道：“妹妹去哪里？”

莲采儿深得仙皇真传，不想回答的话全当做没听见，她脚踩平静的江水，抬手甩出纯白的灵流。莲花宫合拢的花瓣绽开，点点流光轻洒下来。

少年白旬真漆黑的眼睛中，纯白的身影越来越小。

莲采儿根本没有去想，这个叩了莲花宫大门八年的神仙来干嘛。从婆罗江中央走出，便是种着排排柳树的僻静小道。从前这里常有神仙闲逛，自从那次莲采儿法力暴走，伤了替她压制法力的仙皇，同时路过婆罗江的神仙也被她的法力波及，这条路便极少有神仙走。

除了日日来莲花宫敲门的白旬真。

莲采儿没走几步就觉得全身发冷，她拢紧衣裳，心道天上挂着个明晃晃的太阳，怎么就跟大寒天一样？她走路走得急，与来婆罗江查探莲花的句芒擦肩而过。

莲采儿路过，句芒顿住脚步，他抬手摸了摸耳侧的桃枝，寒光闪闪的冰碴出现在指腹。

句芒回头再看去，从他身边经过的仙娥已经消失不见。

仙京高楼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交错。莲采儿穿行其中，所过之处，气温骤降，三伏天直直变作寒冬腊月。她找了一个仙民问仙皇仙后居住的地方，仙民以为她是哪家修炼错法术的仙娥，去找仙皇仙后指点这能让气温骤降的法术，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莲采儿顺着仙民所指的方向往仙族皇宫而去，司黎神巧了与她一路。

息菁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法力低微，不清楚前面这个冰窖一样的神仙到底怎么回事，便隔着她远远的。

莲采儿也感觉到了寒冷，但她此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寒冷是出自自己身上。尚且可以忍受，她法术都没有使一个给自己暖暖身子。

息菁看她脚下一步一寒冰，叹道：“庄稼的祸害啊！”这要是在人界，走一步就能冻死一片庄稼地。

息菁终于忍不住上前拍在莲采儿肩头，刺骨严寒冻得她连忙把手缩回去。

莲采儿偏头看一眼，眼中略微惊讶。是十年前那个一口咬定她是洛神之女的黄毛姑娘，竟然还在仙族。息菁的容貌和身量一点没变，她是句芒在庄稼地里捡到的，句芒说她是天地四时的孩子，出生就长这样，容貌和身量永远停在少女时。

神仙的身量普遍高大，莲采儿常年待在灵气充沛的婆罗江，或是受灵气滋养，她才十二岁就已经比永远停在十七岁的息菁高出半个脑袋。

息菁没有认出莲采儿，她对待陌生神仙那样打招呼道：“这位仙娥，你周身寒气四溢，挺冻人的……”

息菁说话客气，道：“可否收一收？有点冻到我了。”她恰逢时宜地又是一个大喷嚏，唾沫星子飞溅。

莲采儿：“……”

息菁赶紧从怀里掏出丝绢在莲采儿身上乱擦，嘴上连连道：“对不起啊，我没忍住……对不起，对不起……”

莲采儿脸上神情淡淡，她两指推开息菁的手。息菁一个激灵。

莲采儿纳闷道：“很冷吗？”

息菁搓着被她碰到的，一只冻得通红的手，道：“路过你身边，好似七月飘雪。”离奇又寒冷。

“嗯。”莲采儿微微颔首，体内灵流运转，调节着身体的温度。车水马龙的大街，两个仙娥站在一起，莲采儿道：“现在呢？”

息菁揩了一把汗水，用衣裳给自己扇着风，“太热了，跟瑶池周边的火山一样。”

莲采儿再调转法力，“如何？”

“再低一点。”

她们都是来见仙皇仙后的，但此时两人已经把这事抛在脑后。息菁拉着莲采儿去一家卖布的店铺门前，两个神仙并肩坐在石阶上。

过了大半个时辰，两个神仙还在卖布的店铺门口。

息菁道：“还是不行，太低了。”

莲采儿郁闷地支着头，不动了。

息菁鼓励她道：“你再试试啊，下一次就成了呢！”

莲采儿彻底没有耐心再调身体的温度，她用法力封住外散的寒气。息菁朝她靠了靠，“好像成功了。”

她往莲采儿额头一摸，惊怪道：“你把寒气封在体内，身体这么冷，你能行吗？！”

“无妨。”莲采儿道。

息菁默默地向她抱拳，半褒半贬道：“金身不坏，佩服！”

莲采儿看她一眼，道：“法力太强，躯壳太弱，不好控制。”没有强行冲破桎梏前，这副躯壳勉强能安身，现在，它是越来越不好将就，时常生病。许是用灵魂冲洗痴妄的缘故，她的法力好像越来越难控制了。

息菁一脸鄙夷，明明是法力低微，装什么法力无边的大神仙。

莲采儿起身就要走。息菁拽着她的衣袖坐起来，道：“我是天族的司黎神息菁，你叫什么名字啊？”

“莲采儿。”

莲采儿往仙族皇宫方向去，息菁想着顺路，便跟在莲采儿身边。

烈阳当空，没了“冰窖”，她竟觉得暑热，用宽大的衣袖挡住头顶阳光。息菁道：“采儿，你和公主重名了啊！”

莲采儿在常年在莲花宫，整个人白得如发光的玉石。她道：“哪个公主？”

息菁看着她的脸，心中顿时冒出一个词来：“冰姿玉骨。”莲采儿站在往来的神仙中，息菁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长得是真美。

息菁道：“仙后姝的女儿呗！我听说她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封做太子，女儿一生下来就封了公主。”

息菁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仙族的太子和公主都有继承储位的资格。离仙族储君试炼选拔还有一年，仙族所有年轻一辈的神仙都在勤奋修炼，我宅院隔壁香姑姑家的小神仙，都背了三年的卷宗了！”

“你看啊，仙族这些资格都是要通过试炼考核的。而姝的女儿生下来就是公主，难免叫神仙好奇，别的神仙没有异议吗？”

仙族公主，徒有名而无实。各位神仙有什么异议？她又不会去抢储君的位置。

莲采儿道：“我就是那个公主。”

“……”息菁咧嘴笑道：“别瞎开玩笑，公主还在莲花宫闭关呢！好几年没出来过。”

莲采儿一脸“我像是开玩笑吗”的神情看着她，息菁张了张嘴，尴尬道：“你真的是啊？”

莲采儿默默点点头。

“……”好巧不巧，当着神仙本尊的面，说神仙的坏话。

息菁宽大的衣袖裹住自己的头，她怎么每次遇到她都会干蠢事，说蠢话呢？十年前偷摸去莲花宫被仙皇仙后捉个正着，现在说坏话被公主捉个正着。

仙族的风水，不，仙族的公主真的克她！

莲采儿不清楚息菁心里所想，两个神仙沉没地走近皇宫大门。仙皇掐准时辰下朝，从不耽搁，也不许其他仙官在宫中耽搁，几十万年了，仙官们都习惯了他们的帝王，全都下朝就回府。

仙族皇宫除上朝时段有仙娥带路，其余时候都是大门敞开，不见一个活物的影子。莲采儿分不清方位，对息菁道：“往哪里走？”

“？”息菁问她道：“公主去哪里？”

莲采儿道：“仙皇仙后的寝殿。”

息菁一听就有了主意，她道：“你去找仙皇还是仙后？仙后白日有时候忙，不和仙皇在一处。”

“这样吧，我不日就要回去天族，师父命我来拜别仙后。你同我一起去，见完仙后，我再同你去见仙皇。”

有息菁在，莲采儿也不好和姝多说什么。她道：“不必，你给我指个方向，我能自己去找。”

“哎——”息菁把手缩回袖子里，拽着莲采儿的胳膊往仙后日常办公务的竹溪溏去。她有条有理道：“仙后这么多年不见你，肯定想你的。你出关仙后不知道吧？现在去能给她一个惊喜！”

“早晚都会见的。”莲采儿道。

况且三年前不是刚见过吗？那时莲采儿被痴妄拉入痴妄之境，婆罗江上的结界出现波动，姝即刻便出现在莲花宫里。

莲采儿记得清楚，她进入痴妄之境后，外面的躯壳便没了法力和呼吸。姝在寝殿找到她的时候，莲采儿安详地平躺着，好像无声无息的死了一样。

说来也奇怪，仙族忌惮她，看到她死了竟然不觉得高兴，反倒会用尽全力去救她。

被姝从痴妄之境强行拉回躯壳，莲采儿整个人都愣了几个瞬间。姝一个武神，不会救命治病的法术，她当时豁出了所有法力，吊着莲采儿留在躯壳里的最后一口气，等同把毕生修为用在她身上。

如果痴妄之境没有因为吸进去的痴魂灵魂不完整，将她吐出来，姝将功亏一篑。修为尽散，同时也“救”不了莲采儿。

莲采儿想道，仙族神性至纯，在他们眼中众生一律平等。也不怪古神不让仙族掌管人界，要另辟天族一脉。至真至纯的神性，难免会包藏祸患。

如果换作是莲采儿看着天道将死，她可巴不得笑着送他一程。

息菁打断莲采儿的思绪，她道：“早见和晚见是有区别的。无论任何生灵，心中最想念的，往往都会最早去见。这是一种态度，对生的态度。”

莲采儿道：“最急的，才最早去见。我不急着见他们任何一个。”

息菁奇怪地打量她。莲采儿道：“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息菁道：“你比天族条条框框的天规更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