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死了。
萧玠听到这消息时已至晌午,一轮白太阳吊在天边,惨淡无光。
他的身份未曾暴露,只假托夏氏远房子侄。夏秋声便将书房让给他,人也不见了。
李寒将这几日的课业留好,仍习《孟子》。萧玠只看了几篇,窗外便有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虫般地钻耳朵。这正是小厮们躲懒闲话的时辰。
“听说了吗,大相没了。大卸八块,尸骨无存!”
“胡说八道什么,我二姨家的三表弟去看热闹,说大相骂完那群老小子,喝酒唱歌往闹市走,不知道哪里窜了一支箭出来,当胸射倒了!”
“呀,也没人去救?”
“乱哄哄的,谁敢哪。”
“你们这才都是瞎说八道。我堂叔亲眼瞧见他往宫里跑了,罪名是什么来着……”那人似吐了个枣核出来,“对,挟持太子,闯入东宫!相公们都要去东宫护驾啦!咱们郎君大清早不就出去了么,估计也是!”
“可大相不是殿下的老师么,哪有老师害学生的?”
“嗐,这么多年争皇位的,不都是父子兄弟?天家不比寻常家。”
萧玠仍从案前静静坐着,这篇没看完,手动了动,又翻了一页。书却不怎么服帖,总弯成个厚山坡,他沿书脊压了压,又一手按住上端,要拿镇纸擀下来。一失手拿成砚台,反把书弄脏了。
他这才慌了手脚,拿帕子要蘸,墨却已将书页污透。萧玠慌了神,手足无措地用力擦拭,只听撕拉一声,连页撕成两半。
这一下像把耳朵撕掉了,他只觉头脑嗡隆嗡隆,眩晕得想吐,但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一瞬死寂后,萧玠突然负气似的将纸揉成一团,犹不解恨,想要撕碎。双手捏着那皱巴巴的纸团,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少顷,他将那纸慢慢捋开,字迹却已经完全模糊了,变成一大朵一大朵的乌云。
这是李寒亲手抄给他的,抄了整整一个月。
他眼前再次浮现李寒的背影。毅然决然,不肯回头。
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萧玠把自己埋进臂弯,紧紧咬住手臂。
太阳底下,世人仍絮絮传说着李寒之死。
太阳仍高高吊着。
***
夏雁浦来书房时,萧玠正伏案写字。
他双眼红肿,脸上泪痕已擦干多时。夏雁浦走过去瞧,见他在纸条上方方正正地写道:
——投我以风筝,报之以柿饼。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萧玠手臂旁还放一只装柿饼的油纸包,一枚完整,一枚缺了个角。他见夏雁浦来,便将一只柿饼撕了个小边,把大的一块递给夏雁浦,解释道:“剩下的一个我想留给老师。老师说不定还会回来的。”又补充说:“这个我咬了一小口,已经掰干净了,相公不要嫌弃。”
夏雁浦双手接过,目光柔和地看他,道:“多谢殿下。”
萧玠喃喃说:“其实我该早给老师的。有一次跟随陛下去老师府上,老师给我吃橙子,很甜。我……有个长辈,他最喜欢吃橙子。我就想带几个回去,然后被抓到了。”
他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老师没有责怪我,给我讲了陆郎怀橘的故事。但我后来觉得还是不对,一直想还点什么给老师。”
夏雁浦注视他片刻,说:“朝中常夸赞殿下,臣只当是谄媚天子。如今看来,所言非虚。殿下若能如此成人,定能成一代圣主。”
萧玠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想老师回来。”
夏雁浦将那柿饼又掰成两半,递一半给萧玠。萧玠小声道谢,用牙齿一点点咬着。
他呼吸声像把鹊羽扎的小扇子,羽毛短短的,扇起风也轻轻的,呵气热乎,往上一扇却凉得冰眼睛,这么一冷一热,眼外就像结了层水壳子,人还没反应,泪珠便滚下来。
他只抬臂蹭了一下,仍安静地吃柿饼。
夏雁浦走到他跟前,抽了块帕子给他擦脸。萧玠这才露出点哽咽,问道:“老师会回来吗?”
夏雁浦道:“会回来。”
萧玠吞咽了几下,才哽咽道:“他们说老师死了。我知道老师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夏雁浦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他会回来。”又和声劝道:“臣老迈,待会得打个瞌睡,午觉起来,臣同殿下去找他。”
萧玠的小脑袋埋在他怀里,因为捏柿饼沾了霜,手指头还翘着。他没有漏出一声哭泣。
含饴弄孙。夏雁浦忽然想。
多好的日子。
***
夏雁浦离开时竹帘放下,影子一条一条密密地落在地上,随着日头渐渐向屋里漂浮。等漂到萧玠脚底下时,他再也等不及,将桌下包袱抄起来,打开帘子便钻了出去。
萧玠小跑到庭中,正撞见外头回来的夏秋声。
只半日不见,那人却似避了趟难,神情憔悴许多,乌着眼白着脸,右臂拎着只包袱,一直背在身后。见了萧玠,脚步不会打转般,直愣愣冲上来拦他,问道:“殿下哪去?”
萧玠将包袱往背后藏了藏,直了直脖子,道:“我去找老师。”
夏秋声道:“大相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老师还活着。”萧玠存了点希望,连声解释道,“我听见他们说了,老师进了东宫,世家都去那儿找他呢!”
夏秋声俯身看着他,悲悯道:“大相当街身亡,世家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他们谁都想杀大相,但谁都不敢。彼此犹豫之际,大相突然死在路上,而殿下不知所踪。他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绝不会让殿下活着面见陛下,这会让他们的罪状等同谋逆。”
“几番试探,他们以为殿下还在宫中。所以世家假称大相挟太子入东宫,已发布讨贼檄文、全城戒严,不久即会调兵攻打。”
萧玠紧紧拉着他衣袖,“万一呢,万一老师没死,我不能留他自己在宫里呀!”
夏秋声鼻息加深,直起身子,沉声说:“他已经死了。”
他将右臂从背后伸出来。
萧玠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什么。
一个外袍兜成的包袱,浸着血。看样是着意裹过,并没有滴在地上。
萧玠张大嘴巴,比起哭更像个扭曲的笑脸。夏秋声刚想说什么,忽然听丫鬟失声尖叫道:“相公上吊了!”
白太阳骨碌碌滚下天,像个脑袋,磕了一地血。
***
杨峥在裴兰桥死后大受打击,闭门多日,今天似乎听见什么讯息,忽然蓬头垢面地闯出来,双目血红地逼视杨韬。
杨韬皱眉道:“你瞧瞧你现在,哪还有点世家子的样子?”
杨峥却置若罔闻,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十分怪异:“父亲,您知道李寒死了吗?”
杨韬坐在堂中抬了抬盏。
他声音陡然提了个调:“您知道世家兵围东宫了吗?”
见杨韬依旧沉默,杨峥点点头转身就走。
杨韬当即立起,将茶盏重重一顿,喝道:“你干什么去!”
杨峥大声喊道:“找驿马,放飞鸽,京中世族谋逆,我要上奏陛下!”
“关门!给我关门!”杨韬厉声骂道,“你疯了!”
杨峥遽然回首,高声道:“你才疯了!你以为袖手旁观就能左右保全?这一样叫乱臣贼子!父亲,你以为陛下回来,可以放过我们杨府上下吗?!”
杨韬气得口不择言:“战前生死未卜,你怎么知道陛下一定能回来?”
杨峥喃喃问:“父亲,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毫无征兆地跪下来,边以头抢地边痛哭道:“天亡我国,天亡我家!君王死社稷,陛下在外血战杀敌,父亲,我们在京中残杀他的股肱和儿子!这是人做的事吗?哪个人能做出这种事?这叫禽兽不如!逼死裴兰桥我们禽兽不如,杀了李寒更是堕入畜生道都不够!如今,你们竟胆敢谋逆、行刺太子!”
“父亲,先有国,再有一姓、一族、一家!先做人,再姓杨!我们和通敌有什么区别?我们和禽兽有什么两样?”杨峥猛地跪起身,以手指天,泪流满面,“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不怕五雷轰顶、断子绝孙,我怕!”
杨韬冲到庭中,一个巴掌把他掴在地上,气得浑身发抖,对左右小厮吩咐:“疯了,疯了!把他捆去祠堂,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放他出来!”
他从未动过这样大的怒气,杨府上下俱不敢言语。杨韬狠狠灌了口茶,问道:“娘子今日肯出阁子了?”
一个小厮唯唯诺诺:“娘子今天说热,叫拉一车的冰。又说要做纸笺,亲自出门拉了一车草木灰回来。对,还一个劲地在熏香。”
杨韬唉声叹气。
得知裴兰桥死讯后,杨观音昏厥过好几次,中间不是痛哭就是大笑,折腾得自己全没个人形状,也不叫郎中看,见人就怕得要打。
杨韬揉着眉头,“现在去做什么?”
小厮道:“娘子又要了许多纸张,说要作画。”
杨韬转头一瞧,杨观音的阁门依旧紧紧闭着。
他又叹了口气:“由她吧。”
***
李寒死后第三日,南秦飞来只长安的鸽子,没有叫秦灼过目,先抱去了秦温吉的祝融台。她的小儿子已然熟睡,被他阿娘的一声拍案吓得哭起来。
阿双正往这边送新衣,走到内殿,恰听见渐止的儿啼声中,秦温吉低声道:“京里乱了。”
陈子元的声音当即响起:“小殿下呢?李渡白呢?”
“李寒死了。当街刺杀,尸骨无存。”秦温吉冷声说,“世家兵围东宫……妈的,姓萧的那点城防撑不了几天。”
阿双一颗心紧揪起来,便听见一阵衣衫窸窣,秦温吉紧接着道:“你干什么去?”
陈子元道:“禀告大王,点兵救人啊!”
“他今早刚见了血,你要他的命吗!”秦温吉低声喝他,“诸侯无诏入京,你知道是什么罪状!上次是萧重光在京,这次可没人救他!”
陈子元问:“小殿下呢?那可是大王的亲生骨肉!”
好一阵沉默后,秦温吉的声音才淡淡响起:“那是他的命数。谁告诉秦灼,我就杀谁。”
阿双不敢多听,一手捂紧嘴巴,将步子放得极轻,缓缓退到殿外,逃也似奔出祝融台。她跑得鬓发散乱,眼泪大股大股冲着脸,将托盘一丢,赶忙找了盆水泼脸,等冷静得差不多了,方稳住呼吸迈入光明台。
殿中灯火明亮,秦灼正倚在榻上,听见她进来,便将一只荷叶包递过去,“这个给阿玠放好。吃着又甜,还能止咳。”抬头见她面色,不觉大惊,忙问:“怎么了?”
阿双强笑道:“刚刚撞上个侍卫,妾没看清,吓了一跳。”
秦灼说:“阿双,我这几日好做噩梦。”
阿双道:“大王今早见红,郑翁说即是梦中惊痛,您不要劳神。”
“我……梦见了阿玠。”秦灼吞咽了一下,“我梦见他自己走夜路……天上一轮血月亮。”
一片红辉下,幽黑的巷子里,萧玠穿着件血红衣裳,边拍手边走远,咯咯笑着叫他:“阿耶,阿耶。”
秦灼忙去抱他,萧玠抬起头,是一具小孩骷髅。
他说不下去,已听扑通一声。阿双双手掩面地跌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双肩战栗许久,似下了决心,伏地连连叩头,哀声哭道:“大王,你救救太子殿下,你救救他吧!”
阿玠:我和老师天下第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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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一〇一 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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