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烧了一半,堆成层叠的宝塔状。秦灼两只脚撂在榻底,一下子没站起来。他喘着粗气,将力攒到膝盖上,支着上半身缓缓要起,只觉小腹下坠,也不敢再动。只瞧着赶来的郑永尚,说:“阿翁,我是一定要去的。”
郑永尚断然道:“不行,大王面晄白,脉芤空,显然是气血两亏。今早又胎气大动,万万不能有半分劳累了!”
秦灼一手扣住床架子,气息急促道:“可阿玠还在京里,他自己一个人在京里!渡白没了,他爹远在关外,我不救他,谁去救他!”
郑永尚沉声说:“那这个孩子就保不得了。”
秦灼问:“没有可能吗?”
郑永尚摇摇头。
世间安得双全法。
秦灼有些发抖,他那件白衣宽大,望过去鬼影般地簌簌颤动。
他将双手合在腹上。
四个月,能摸出点来了,比当年怀阿玠时要明显一些,阿玠……太小了。
那么小的小孩子,在他腹中受了那么多的罪,好容易养到四岁,却被一场**连累得活不到成人。明明自己痛得厉害,却白着小脸先问他疼不疼。
秦灼疼得浑身打战。
他听见有人轻声叫他,阿耶。
男孩和女孩一齐叫他。
他抬起头,目光尽头是一户漆黑窗子,一轮白月摇摇荡荡地升上来,轻轻扑簌,似一枚素面团扇。他望了许久,只觉有些头晕目眩,再定睛,那月亮已一动不动得如同画上,雾蒙蒙的月色里,走下来个人。
女孩子轻轻走过来,挨着他在身边坐下,用手臂环住他双肩。
秦灼由她抱着,隔着烟蓝披帛拢住她臂弯,大气都不敢出。他低头一瞧,仍能看见她漂亮的发心,和鸦鸦发髻下一段纤细的后颈。后颈上有弯月牙痕。
女孩轻轻偏头靠在他肩上,柔声说:“阿耶,回去吧。阿兄在等你。能陪阿耶这么久,我很开心。”
秦灼一串眼泪落下来,轻声叫了句:“囡囡。”
郑永尚见他突然失了魂魄般,忙问道:“大王说什么?”
月亮轻轻曳走,半个影子没落在窗里。秦灼抹了把脸站起来,沉声说:“备马。”
郑永尚略带痛心地看了他一会,长长叹了口气:“臣替大王准备一副落掉的药,约莫一刻后就能发作,不会很疼。”
秦灼垂脸立在榻前,一言不发。郑永尚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出殿,突然,身后传来打落牙齿般颤抖吸气的声音。
“不要。阿翁。”他乞求般地说,“不要。”
***
京中动荡不安,夏雁浦的身后事也只草草安置。夏秋声闭门谢客,薄治丧仪,似要如此深居简出了。
灵堂前停了两副棺木,有一副只放了一个人的首级。
萧玠也陪着守灵,夏秋声本不肯叫他跪蒲团,最后拗不过他,给他找了个厚垫子点着。夏秋声披麻戴孝,萧玠在一旁静静地烧纸。
灰扬起来,呛得萧玠想流泪,他低声说:“对不起。”
夏秋声道:“与殿下无干。”
“不是。”萧玠说,“因为我住在这儿。”
夏秋声仰头瞧他,抬手给他仔仔细细地擦脸,轻声道:“时局跟前,家父有自己的抉择。他心里记挂着一个人,他无法忍受自己作为那人的臣子却要眼看臣纲颠倒。不能达道,退求殉道。家父做了抉择,反而会更快乐。”
萧玠问:“死去会比活着要更快乐吗?”
夏秋声柔声道:“对有些人来说,是的。”
萧玠瞧着他的脸,问道:“那先生为什么要流泪?”
夏秋声低头笑了一下,拿手背蹭了把脸,笑道:“可能因为臣,是活着的人吧,”
萧玠慢吞吞地倾过身子,轻轻抱住他。
夜很深了,萧玠虽想陪着,却不免开始瞌睡。夏秋声刚想劝他回去,便听街外忽然吵嚷声大作。萧玠如今很容易受惊,一下子扎在他怀里,弓着背不住瑟缩。
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声道:“崔……王伦为首,攻入了东宫……说没找着太子,已经挨家挨户地来寻了!”
***
杨府明烛高烧,杨韬喊来郎中,慌慌张张地给杨观音包扎颈上伤口。女孩倒在地上,双眼空空地上望,颈侧鲜血汩汩地流。
方才崔省带兵进温国公府搜查,入祠堂不够,竟要入闺房。杨观音立在门前二话不说,直接抽剑自刎。来人也不敢紧逼,只得退了出去。
郎中颤声道:“幸亏郎君及时将剑打落,伤口不深。不然别说在下,菩萨在世都难救!”
夫人从后面双手轻托着女儿后脑,垂泪道:“傻孩子,你何苦,他们要进便进,你有什么万一,娘可怎么活啊!”
杨观音双唇紧闭,只眼睫轻轻闪动,近乎一个死人。
***
夏府的门没经几下敲打就洞然打开。
王伦有些意外,转念想起夏雁浦已倒,这位夏大郎君虽有几分才气,到底年轻,脾气没有这样硬。
他挥手带人进门,却见夏府已然明火等候。所有仆役婢女聚在庭间,各个厢房皆门户洞开,独夏秋声自己跪在灵前,将一把黄纸洒进火盆。
王伦扬声道:“李逆逃奔,奉命缉贼,得罪了!”
满院下人都缩起脖子。谁不知道李寒已身死数日,以此为借口搜捕太子,正是贼喊捉贼、无耻至极!
夏秋声不闻不问,表示默许。
夜沉如水,吞咽声都格外清晰。不过两刻之后,各队统领跑回院中,对王伦摇了摇头。
没有。
王伦盯着夏秋声背影,忽然道:“灵堂里查了吗?”
一个小统领咽口唾沫,试探道:“尚书,这不好吧,毕竟死者为大……”
“等你死了,你也为大!”王伦径自往堂上走去,见陈设简单,供奉也不过几样点心,的确藏不下什么人。
他突然锁紧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敢问夏大郎君,灵堂之中,怎么会有两副棺材?”
夏秋声终于有所反应。他转身立起,淡淡道:“因为家父死后,我便料到了今日。”
“哦?”王伦将眼眯成条缝,“那就请夏郎配合开棺。”
“我奉劝王尚书,不要欺人太甚。”夏秋声纹丝不动,“我父不惧死,我亦不惧死。开国至今,夏氏出帝师三人,丞相五人,门生不尽其数,京都地方俱有声望,而贵军日后还要人心。”
夏秋声的麻衣被风吹响,有些刺耳,他依旧不卑不亢道:“贵军如何,我不插手,但我父已作古,对子辱父,我不能忍。我既敢备两副棺椁,就敢与阁下玉石俱焚。事已至此,舍身何妨。”
王伦眉头跳了一跳。他太知道这些读书人,元和十七年的太学案中他们便吃过大教训。夏雁浦比起世族更像腐儒,瞧他儿子这样,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群朽木!
王伦退而求其次,“那就请夏郎将空的那副打开验看。”
夏秋声当即走向左侧棺椁,双臂用力一撞,轰地一声将棺打开。
里头空无一人。
夏秋声面无表情,对他躬身一揖,“恭送尚书。”
王伦心有不甘,总觉得夏府有些古怪,却不好一直咬着不放,只好带人去搜下一家。
他们出去一会,夏秋声便叫人把守府门,确定不会折返后忙打开另一副棺材,忙将萧玠抱出来,大声喝道:“快端绿豆汤来!”
棺椁一开,腐臭味立刻散发出来。萧恒怀里抱着那个血污黏腻的包袱,趴在地上止不住地呕。绿豆汤灌进多少便吐了多少,又牵动地剧烈咳嗽。
夏秋声忙给他拍抚后背,急声道:“殿下,殿下,你哭出来。”
萧玠只觉喉间铁锈气一阵接着一阵,眼圈反而涩得厉害。那只包袱从怀中跌落,人头落地般滚远了。他眼神痴愣地盯了一会,又能咳出心肺般地干呕起来。
***
此夜长安无人能眠。
杨观音只叫杨峥作陪,换药也是杨峥亲手来,其他人但要进门她都要失声尖叫。杨韬便在屋外守着,等太阳上了,准备让人将饭菜放下,忽然感觉不对。
……味道不对。
杨观音平常不喜燃香,更不会熏这样浓烈的劣质香料。如今从窗外都觉得呛鼻,反而像掩盖什么气味。
杨韬心中划过万千念头,不及细思,只喊杨峥出来。趁着开门时机猛地闯进去。
他几欲昏厥。
甫一进去,整个人便被极浓的香气拱得脑仁发麻。定睛一看,床帐密密拉着,她的被褥却铺在地上。而杨观音正坐在案边抄录什么,见父亲进来,先是浑身剧烈一抖,又渐渐松了劲下来。
杨韬大步走到床前将帘一掀,胃中剧烈翻涌,怒极反笑道:“冰块、云母、石灰、草木灰,我说你用来干什么,你……你竟然!”
杨观音静静坐着,点头道:“是,我竟然。”
杨韬快步走过去,捺住脾气刚要再问,却见杨观音案上哪里是丹青,厚厚一沓纸,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她誊抄了李寒的新法。
“怪道不叫人进你房里。”杨韬气得浑身哆嗦,转头指着杨峥,“她一个女孩家自己做不出来,你个逆子,你这么由着她,送她死吗?!”
“不是兄长,是我自己。”杨观音从案后立起,“除了首级,我都找全了。”
杨韬沉声问道:“观音,你替他收尸、替他抄这些东西,如此舍命维护,难道你和他……?”
杨观音听他言语,放声笑起来:“裴兰桥你们说和他不干不净,到了我又觉得不清不楚。爹爹,你们可真行。”
杨韬断然喝道:“观音!”
杨观音微笑道,“爹爹,你们逼得她殿上碎首,还要再问吗?”
杨韬骇得说不出话。
杨观音哈哈一笑,端起一盏茶水泼上自己右臂。
一片洁白上,那点猩红融化,像血水被冲淡。
杨观音目含泪水,高声道:“我和裴兰桥前有山盟之誓,后有肌肤之亲。我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她要护的人,我要护到底!”
杨韬一个巴掌将她挥在地上,骂道:“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有心上人,闺中皓皓身!我心匪石,我心匪席,无转无卷,亦无可选!恕儿不孝了!”杨观音跪地磕了个头。她丝毫不惧,撕裂自己一条裙边,高举过头顶。
“想要交出大相,就先踏过儿的尸体。温国公,请吧!”
***
九月十七,阴风怒号。
京中人家搜寻完毕,不仅没有萧玠踪迹,连李寒尸身都无处可寻。王伦一面派人出京去找,一面继续入宫搜寻。
小统领心中忐忑,道:“他们会不会把太子藏进了后宫?”
“后宫里有眼线,躲进去是自投罗网!”王伦心中焦躁,“李寒老奸巨猾,将东宫布防的像个铁桶,人能不在这里?把地砖都给我撬起来,掘地三尺也要把太子找出来!”
小统领刚要说话,外宫城放哨的队长便策马奔来,气喘吁吁道:“尚书,大事不好,救兵……有救兵到……”
王伦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人?”
京畿兵马已被世家按住,胜负未明,谁敢轻易前来?
“南……南……”那队长一语未毕,当即摔下马背,后背已钉了三寸来长的一支羽箭!
人未至,声未闻,其弓力之强,令人不寒而栗。
王伦猛地转头向外。不远处,天边阴成一片猩红,同时挟卷着隆隆雷声。
不是雷声……是马蹄!
他抽刀转身,正要夺马奔逃,忽然一股大力割破风声迅猛钻来,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一簇血花喷溅。箭镞没入前胸,竟刺破后背,将他直接射了个对穿!
天下弓者,鲜有敌手!
一阵高喝厉然传来:“剿灭逆贼,保护太子!”
顷刻之间,黑甲铁骑破门而入,院中兵勇无力招架,顿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
王伦将胸口长箭拔出来,当即被马上骑兵挥刀砍倒。他扑在地上,双眼圆睁,映出一人一马的影子。
那弓长有四尺,通身朱红,青石扳指咬死的黑弦后,露出持弓人的脸。
容貌浓艳,浑身煞气,红衣阎罗之相,令人闻风丧胆。
大君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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