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率虎贲军骑兵强行闯入时,东宫已被砸成一片废墟。
外头秋千肢解,小孩玩艺洒了一地。廊下灯笼被踩成红泥,再往里走,地上先跌了只断头的比目风筝,旁边撒着荷叶包,膏子已经化了,又脏又黏的血泊般,引了一团蚂蚁倾巢出动。
再往里,床架翻倒,帷帐撕裂,地上干着大片褐色。
血。
秦灼大口喘气,勉强扶墙支撑着身体,厉声道:“全体将士,立即寻找太子!”
虎贲军将东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太子踪迹。陈子元搀着秦灼,发觉他右手发病似的颤抖,不由紧皱眉头。
纵使开了马道,进京也非一路坦途。秦灼硬是一路狂飙,跑死三匹马后,将五日的脚程缩到三日。入京又是一番鏖战,体力早已透支殆尽。
更别说……以他如今的身子。
“大王!”小队长慌忙跑进殿中,“西南角有口井,被石头填满了,里头……有不少死人。”
秦灼遽然掉头,疯狂般地扼住他手臂,急声问道:“有孩子吗?有孩子吗?”
小队长满面痛色,“人太多……已经分不清了。”
秦灼脸色一瞬褪作雪白。突然之间,他浑身搐动,扶着墙剧烈呕吐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吐着吐着喉间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他身体不住地往下跌,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拿拳头狠狠砸地。
陈子元忙抱住他喊道:“大王!大王!殿下吉人天相,一定逢凶化吉!我们再找找,再找找,你保重身子啊!”
秦灼死死抱着他,整个人埋在陈子元臂弯,由他强行搀扶起来,哆哆嗦嗦地失声道:“找人,找人!”
他话音未落,便有声音远远喊道:“殿下无恙!臣求见秦君!”
“放行!”秦灼近乎嘶吼地大叫起来,“放行!给他放行!”
宫道狭长,回声明显,遥遥听见人声和马蹄声。一会竟是夏秋声跳下马背,扑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殿下无恙,在臣的府上!”
秦灼当即推开陈子元,不由分说就要上马。抬脚第一下却失了力,连镫都没踩上。
陈子元忙扯住他缰绳喊道:“大王,不能再骑了!”
秦灼一把搡开他,强行翻上马背,猛地抽响马鞭,高喝一声:“驾!”
***
一瞭见夏府门匾,秦灼几乎是滚下马背,跌跌撞撞地往里跑。
夏秋声紧赶慢赶地咬在他身后下马,忙叫人开门。秦灼顾不得他,见院中空荡,并没有萧玠身影,声音中夹着一丝哽咽,焦急问道:“太子呢,太子呢?”
夏秋声吞咽一下,缓缓对他道:“殿下这一段受了刺激,只肯待在棺材里。”
棺材。
秦灼呼吸一滞,僵着颈子扭头看去。
夏雁浦已然下葬,堂中只剩一副棺木。秦灼快步走上去,见棺盖合上,只露着两指宽的一条缝隙。
他屏住呼吸,刚要抬手拉开,里面突然响起孩子竭力的嘶喊,那孩子肝胆俱裂地尖叫起来:“不要、不要、救我、不要!”
“阿玠,阿玠,是阿耶。”秦灼心如刀割,连声喊道,“阿耶回来了,阿耶回来了!”
棺内的挣扎声低下去,压成窒息的低泣。秦灼一把推开棺盖,将棺中人紧紧搂在怀里。
萧玠像受了极大的惊吓,连眼泪都没有流,只喃喃道:“阿耶。”
“是阿耶,”秦灼泪流满面,轻声哄他,“好孩子,是阿耶。”
萧玠愣愣瞧着他,下一刻,终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陈子元紧随其后,如今也到了。他远远听见孩子叫喊,更道不好,忙迎上前要接萧玠。怎料萧玠稍被安抚下去,当即又大哭大叫起来,秦灼也不肯放开他,直待他渐渐在怀中睡去,才对夏秋声道:“请夏郎先带太子休息。”
夏秋声见他二人情状,一时也不便多言。萧玠将秦灼抱得紧,费了好大劲才将他手臂摘下来。
萧玠一离了他身,陈子元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急声问道:“哥,你怎么样?”
秦灼这才敢变了神色,将自己上半身折起来,腹部紧紧叠起,咬牙对陈子元说:“叫人,我肚子疼得厉害。”
陈子元将他后摆一撩,只见袍底鲜血淋漓,忙高声喝道:“叫太医!把太医找来,不想掉脑袋赶快!”
***
太医到来前,陈子元已将贴身带着的药给秦灼煎服了。
萧玠遇险时秦灼好一阵发作,太医心有余悸,硬着头皮进了夏府后堂,一见秦灼形容反而大惊。
秦大君最讲仪容,如今竟蓬头见人。再观其面貌,只见一双青黑眼圈,惨白面皮,嘴唇干裂毫无半点血色,竟是个大亏空的样子。
秦灼盖着他妹夫的披风倚在榻上,瞧了陈子元一眼。陈子元会意,便去堂口站着把风。
太医不敢多言,忙埋头上前给他诊脉,只觉寸脉沉、尺脉浮,大惊失色道:“臣才疏学浅。但……大君男儿之身,竟有妇人怀子之象。”
“是龙种。”秦灼面色淡淡,“管好你的舌头。”
太医浑身一震,将身子压得更低,连声道:“是、是。”
“保不住这个孩子,陛下班师后你提头见吧。”秦灼口气很和煦,“保得住吗?”
哪敢保不住!
“胎气虽弱,却仍存一息,臣……臣定当尽心竭力!”太医心道命休,忙连连叩首,“但请大君切莫忧思伤神,臣先去开药。”
“等等。”
太医被他叫住,吓得两股战战,只得静立等候。听秦灼道:“劳烦去看看太子,他……受了大惊吓。”
太医领命出去时,正有虎贲军快步走来,附耳对陈子元说了什么。陈子元略作犹豫,脚步渐渐踱起来,便听屋里人喊:“什么事?”
陈子元涎着脸笑道:“没事。”
“我不知道你?”秦灼冷眼看他,一身红衣半身血灰,盖的披风也破了个大洞,好好一个成王憔悴得倒像败寇。
陈子元盯着他双眼,诚恳道:“苏合找到了。宫破之时,她往后宫里躲了。里头都是肃帝遗眷,世家多少要脸,没敢硬往里闯。我叫她去陪着小殿下了。”
“不是这事。”秦灼说,“还有别的。”
“大王,你先别操心,当务之急是好好保养。”陈子元急声道,“你身子吃得消吗?”
“子元,”秦灼打断他,“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陈子元叫他看了一会,气急败坏地搓着手,“行吧。”他说。“大内官也找着了,急着见你。”
秦灼略推了推发髻,抚整衣衫,道:“请他进来。”
陈子元嘴巴珠蚌般连番开合,气得不想理他,紧紧合成一线,连礼都不做,直接大步出去。不一会,秋童就被人用竹椅子抬进来。
他是从一道推倒的矮墙下找到的。脸上遍是淤痕,腿脚也受了伤,见了秦灼忙挣扎着行礼,却被秦灼拦下:“内官照拂太子,孤十分感激。”
“是奴婢罪该万死。”秋童声音嘶哑,连声道,“宫门被破,并非只是外力。”
秦灼了然。
有内鬼。
萧恒虽带大支禁卫出关,但宫禁森严,临行前他也做过布防。而东宫、帝寝却在短短五日之内就被乱军攻破,实在蹊跷得令人难以置信。
秋童含着哭腔道:“宫门钥匙向来是陛下保管,临行前托付给大相,大相赴死前夜,将钥匙转托给奴婢。大相死讯传来,奴婢……有些慌神,叫底下人出去打探,正合了钥匙开门,正是这时候叫人打昏了……”
宫门是从里头打开的。
“奴婢认得那人的脸,是后宫伺候先帝妃嫔的,叫福贵。他的主子,正是薰风殿的宋昭仪。”秋童咳嗽起来,“当年肃帝爷死得蹊跷,有的说暴病,有的说是丹药,还有一说,就是这位的手笔……只是怀帝没有处决她,大家伙便都当是冤枉,不再说了。”
秦灼问:“这个福贵呢?”
秋童道:“应当是当作乱军杀了。奴婢从死人堆瞧见了他的脸。”
秦灼面沉如水,声如严霜:“把人软禁起来,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我亲自去审。”
秋童连声答应。秦灼谢他一番,又命人好好抬他出去,方向门外叫道:“滚进来。”
陈子元面色不善,从门外端了个铜盆迈进来。
“福贵这名字耳熟,你叫灯山去查,半个时辰内给我答复。再把阿玠送大君府上,叫苏合陪着他。”
“还有吗?”陈子元问。
“一个时辰后,陪我去趟后宫。”秦灼看着他,“我谁都不信。”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再有满腹埋怨只得咽下,将铜盆从他跟前放下,拿火钳拨出白烟。
这么早就开始熏艾。
秦灼也没多问,靠着榻合了会眼。
***
薰风殿中暖香氤氲。
宋氏举照立在榻前,听见脚步渐近,也不回头。壁上垂挂一幅金绿山水,与她双目一齐被烛火照亮。
秦灼听她唱着调子:“流水和尘细细分。”
她只唱了一句,便落下烛台,秦灼也从她身后立定,道:“是你自己招,还是我来问?”
宋氏瞧他,又打量一眼他身边的陈子元,很顺从地点头笑道:“好。”
宋氏以作香著称,案上堆满大小香盒,有漆器、琉璃、象牙、竹木等多种质地。她端起一盒香料,纤手轻轻扇动,闭目深嗅说:“我知道你的事。你那个孽障。”
陈子元刚要上前,秦灼把马鞭一立挡在他前头,声音很平静:“子元,找出内侍福贵的尸首,鞭尸三千。”
宋氏遽然抬头,厉声道:“你敢!”
秦灼说:“现在,南燕昌平公主宋真,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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