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今日妆扮奇异。素纱罗衣,簪戴素银。作啼眉,点泪妆,浅扫赭面,乌膏注唇如樱桃。
这是燕国将倾时的宫中风尚。
她一双剪水眸子轻轻流转,忽地笑道:“秦大君,不用跟我玩这一套。我会把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无知是一种幸福。我不会叫你这么舒坦的。”
她放下香盒,手中仍捏着那只莲花盖子,道:“那就从第一件事开始吧。”
宋真将盖子掉过来,照镜子般地对着底瞧,婉转唱道:“本当是镜花鉴水月,谁料想真龙承虚鸾。自作孽君臣全鱼水,天报应朕躬受话闲!”
多年前的戏台之上,皇帝高高举起金花襁褓。
秦灼深吸一口气。
他恍然道:“这出戏,是你搭的台子。”
宋真微笑道:“是我,郭雍容是被我送到黄参跟前。他想替怀帝出气,黄参想献媚讨好,这不是天赐良机,各得所愿吗?”
秦灼沉沉注视她,问:“还有呢?”
“再想想。想想你身上出的事,想想你怎么都想不通的事。你以为劝春行宫是巧合吗?”宋真循循善诱。
“是我要你出宫去啊。”
秦灼眉头压下去,背部线条绷紧,食指开始一下一下地转动扳指。陈子元知道他杀心起了,却听他依旧淡淡道:“琼脂所下的房中香,你根本没想用到萧重光身上。”
“聪明。”宋真连连拊掌,“虽然是事后诸葛亮,也算不得了了。不错,我就是冲着你来的。”
秦灼缓缓吐出口气:“你善制香,香料是由你交给瑞脑,让她蛊惑琼脂生了攀龙之心,骗她在我午睡的时候下到香炉里。又嫁祸黄参,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宋真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嫁祸黄参呢?”
秦灼看着她,突然浑身发冷。
宋真盯紧他滚动的喉结,笑道:“你终于猜到了。”
“太子出生当日,劝春行刺的人不是魏人,也不是怀帝遗党。”她嫣然笑道,“是我呀。”
宋真随手摆弄着香盒,臂上玉钏一个个滚到手腕。她说:“不嫁祸给黄参,皇帝怎么心生顾忌,把内宫彻底清扫,顺便把所有的宫人都放出去?我的人不出去,怎么去行宫杀你?就算杀了你,时机正好和魏人相符,追查下去,皇帝也只会怀疑是劝春余孽动手。毕竟我是先帝妃嫔,和你无冤无仇。”
秦灼问:“无冤无仇吗?”
“这话我还要请教秦君,不过不是现在。”她眼睫轻轻闪动,“毕竟好戏才开场呢。”
秦灼忽然想起什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说:“阿玠出生前,重光已死的那条消息,也是你送来的。”
但萧恒当时远在千里之外,虽因范汝晖遭遇雪崩,但怎么可能跟她伪造的信笺一模一样?
除非是他们早有预谋。
宋真含笑看着他,鼓励道:“大胆点儿,秦大君,说出来。你问我,我有问必答。”
秦灼加重了呼吸,说:“当年西塞兵败,有你插手。而如今,朝中已没有齐国内奸,因为内奸正在宫中。”
宋真得到满意答案,大笑起来:“可笑吗?李渡白聪明一世,萧重光一代英豪,还不是被妇人玩于股掌之中!五年前我险些要你一尸两命,五年后李渡白尸骨无存!还有你,秦大君,让你早产的信件,让赵荔城放松戒备、大摆宴席的信条,都是出自一个阉人之手!”
陈子元怒道:“大王,休听她妖言蛊惑!李渡白的飞白体或许传世,梅蓝衣没留过几个大字,拓也没处去拓!”
宋真说:“但他从前做过金吾卫,点卯的册子上有他的字迹。”
陈子元审视她,声音很冷:“根据不同的字拆出笔画,再凑出这个人所书的别的字来,有这般手艺,怎么也是当世大家,岂会是一个阉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曾是书道大家?”宋真冷声喝道,“北有傲节,南有芳樽!”
陈子元大惊道:“燕丞相长子,诸葛芳樽?”
宋真笑吟吟地瞧他,“诸葛芳樽书中国手,寥寥数字,岂能难得倒他?”
陈子元怒喝一声:“你这个毒妇!”
“沉住气。”宋真揭开那顶博山炉的盖子,将一只釜状香盒捧起来,“世人谬赞我为香夫人,琼脂、瑞脑、行宫刺杀你的梅香,无一不出自我手。但我炮制的上上之品,是这个。”
她倾了勺香脂在炉里,浓如金丝,稠如蜂蜜。
苏合香。
秦灼肢骸俱冷,似生受下当头一棒,忙颤声对殿外喝道:“派人将苏合看管起来,押进西阁子里,不要审问,不要让她再接近太子!快!”
宋真斜斜依靠着桌案,欣赏着秦灼的神色,微笑道:“最精彩的故事,总是最长的一个。要讲,还要从你姑姑讲起。”
她提起那只铜匙,刻毒地说:“秦大君,你是个聪明人,须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
“你姑姑秦氏淑妃,从来没有生过孩子。”
***
秦淑妃。
那个惊动天下、光照汗青的女人。
她永远不去学婉转低眉,仅凭红衣策马的身姿便使肃帝神魂颠倒。宋真现在还记得,秦淑妃初入梁宫的那一天。
不乘车,不登辇,为首打马,马上丹墀。
天子立在最高处,没有呵斥,也没有赞叹。屋是琉璃瓦,天是蟹壳青,淑妃拢?髻,插掩鬓,赤金白珠耳坠打在脸畔,亦如黄金弯刀打在腰间。她着一袭大红白□□装跳下马背,抬起了脸。
她竟敢直视天子。
天子不以为忤,只静静与她对视。
淑妃眼神大胆而热烈,面上翻起红霞,朗声道:“妾南秦大公妹秦氏玉汝,恭祝吾皇万岁!”
皇后尚在座,天子便亲自下阶,执手将她迎上来。后宫嫔御失色,皇后只端庄微笑。
从那一刻起宋真便知,她是南秦最烈的野马,绝不可能为天子的鞭棰所驯服。
不驯之物,为何入宫?
***
宋真幽幽笑道:“你父亲的股肱、秦淑妃的竹马,护卫长苏明尘,的确是文公指定随行。淑妃也的确私会过他。”
她问:“你不会也以为,你姑姑入宫是作为礼物进献天子吧?”
文公意欲独立,肃帝集权严控,二者早已生隙。何必献妹笼络,笼络何用?
宋真立在灯下,衣衫拂动,姿态丰盈,被灯火磨如一尊陪葬玉器。
秦灼心中大动。
灯。
“没有男人会献上自己的妹妹或情人,除非他们三个都心甘情愿。”宋真虽在微笑,但黛眉如蹙,宛若啼哭,“淑妃入宫,是你父亲的一盘大棋。”
文公牺牲了一个妹妹一个心腹,换来如今的灯山扎根。
第一代的灯亮在宫里。而她自己玉手轻援,正是点灯人。
原猜作昭君出塞,谁料是荆轲刺秦。
“秦大君,你当年北上收揽灯山,想必也听说过。在长安,灯山的头领‘红烛’作为与光明神可堪匹敌的信仰而存在。你姑姑是个足够有手腕的女人。她这把刀够利,但可惜,也太薄。”
“淑妃私会外男的流言盛传的时候,也是她发现肃帝要清理南秦的时候。肃帝的手段越来越紧迫,危局迫在眉睫。所以她选择了铤而走险。”宋氏拿指甲拨了拨炉上铜锈,“赛马时她故意惊马,趁与苏明尘同乘一骑的时机,把讯息传递给他。记不记得,苏明香跟你讲过,他们两个在劝春行宫偷情的故事?”
秦灼恍然,苏明香也是她的人。
宋真笑道:“那是肃帝要对你父出手,长安禁严。秦淑妃不惜出宫不返,为了将最后的消息传送出去。”
他们没有私情,至少相见不是为了私情。
“但很可惜,你姑姑南去的信件还是被截获了。肃帝大怒,将她幽闭起来。三日之后,淑妃自戕。奇怪的是,肃帝异常恐慌。所以我知道,这不是他动的手。淑妃的确是自杀。”宋真想不明白般,“但她为什么要自杀?”
这是独属于文公兄妹之间的秘密了。
多年前那个暮春,北飞的燕群下,淑妃挽缰立马,对文公道:“如果不幸败露,我将服毒自尽。阿兄请收我尸骨,以验一二。”
当你收到我死讯时不要难过。那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了。
玉汝,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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