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秦灼不再吃药,也不言语。一日三次的汤药,都由萧恒熬好,端来,一个时辰后再度倒掉。在他损人损己的逼迫下,萧恒到底没能捱到第三天。
第二天夜里,他在床边坐下,把药碗放在案上,看了会那热气腾腾的平面,又去看秦灼。秦灼背身躺着,仍不理人。萧恒就看他的背影,像透过后脑,就能看出他的脸来。
等那药碗上的白汽渐渐萎靡,萧恒终于开口:“我答应了。”
秦灼后背颤动一下。紧接着,他感到床边一轻。
萧恒站起来,说:“你想分,就分吧。别不吃药。”
秦灼这才肯扭头看他。这短短的一眼,他就从萧恒脸上感觉到自己的残忍。但又什么法子?长痛不如短痛。
秦灼维持体面地,宽宏地说:“那些画像……”
萧恒打断,说:“少卿,这些事,你讲不着了。”
在他闭上嘴巴后的两个呼吸间,他从秦灼脸上收回自己的眼光。那样冰冷、漠然、毫无感情的一眼。接着,他走到床边,突然俯身,手臂向秦灼伸来。
秦灼浑身一僵,有些外强中干:“你干什么?”
萧恒没有碰他。
他越过秦灼,卷起自己里侧的铺盖和枕头,转头就走。
没多久,厢房就响起女侍阿双的诧异声:“将军怎么要拿包袱,还有这枕头被子……”接着,秦灼听到大门一开,马蹄一响。大门关上,马蹄远去。萧恒走了。
而秦灼还没有回过神,没有理解这个走富含着多么沉重的人生意义。直到他往床内投了一眼。他好不容易才容许另一个人填满的床,突然又空了一半。
他坐起来,把那碗药吃完。冷的药据说有毒。秦灼服毒自尽一样,把那碗药灌进喉咙,一滴不剩。那药流进他的身体也没有。他感觉得到,有一张张开的小嘴,旱苗得雨般大口大口地接受毒药的灌溉。一颗生机勃勃的毒果正从他腹内结出来。
***
三大营在京郊的营帐几近空荡,只留下十数卫兵看守。有一群新应征的小孩,和几个兵头围坐一块,叽叽喳喳:
“这次夏雁浦谋反,俺娘就在街上,真是多少年没见过的阵仗!他居然真敢图谋不轨,刺杀将军!”
“嗐,你是不知道咱们将军的手段和军师的脑瓜子。夏雁浦那点心思,了了的事儿。”
“可当时京中,一个将军手下的兵也没有!哎,头儿,营里的兄弟们都往哪去了?俺当时听说,三大营的驻京军队足有数千,这几天来了,就只瞅见帐篷了。当时将军真有个闪失,谁能担待得起啊!”
“将军的安排,是你能议论的吗?”兵头给他个脑瓢,压低声音,“这些驻京的军官压根不在长安。”
“不在长安,还能在西塞不成?”
“你小子怎么不去玩博戏呢?还真就去了西塞。”兵头道,“将军死讯发布之前,咱们这些兄弟就奉命赶去西塞了,听那意思,还是燃眉之急,星夜兼程呢!”
那群小子立刻叫起来:“头儿,俺们啥时候能去西塞啊!俺听说西夔营神威了得,一直想见识见识呢!”
兵头儿笑着敲他们脑瓜,“也就是你们这些小孩想去西塞。玉升二年之前,西塞全是什么人?百姓死绝了,剩下的不是马匪就是沙匪,好点肯打齐兵的‘义匪’,打家劫舍也从不手软。人头血淋淋挂在衙门口,当官的该收银子收银子,该玩女人玩女人。但凡讲起西塞,都是一个官不如匪!”
他摸索酒囊,刚拧开,就想起萧恒军中禁酒的规矩,重新挂回腰间,叹口气:“当时要守城门,没人;要征粮草,没人。更别说征兵了。你们羡慕西夔营,军师监军之前,西夔营什么样?全大梁数得上的兵混子!散兵游勇,欺压百姓!庸峡什么地方,天险天堑,兵家必争,让那群混账羔子拱手让了这么些年。让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别说军师,将军自己都几次差点死在那儿。人家看着咱们一战成名,多风光,风光都从刀头买,风光向来淹死人……唉,死了多少人哪!赶紧打完仗,过过太平日子吧。”
“头儿,西塞还打着哪?”
“打着哪。”
“前一段不是说,捷报频传,快把齐军打回姥姥家了吗,怎么突然连在京的军队都调走了?”
“保不齐去拉战利了,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夜色之中,突然传来马蹄马鸣。围坐的众人立时拔刀跳起,等白马近前,忙插刀回鞘,七嘴八舌叫道:“将军怎么大晚上过来了?”
“今天咱们帮西头收了庄稼,麦子也打完了!”
萧恒跳下马背,道:“知道了,军师在吗?”
“搁帐篷里写大字儿呢!”几个人说着,眼睛往马背上瞅。
萧恒的铺盖卷儿和一只包袱,由绳子捆好,担在马鞍上。
他们大胆问:“将军要回来住吗?”
萧恒笑道:“不乐意?”
“哪能不乐意!”简直乐开了花。十多个大小伙子抢着把萧恒的行李搬下马背,叫道,“将军赶紧跟军师商量事去吧,咱们这就把军帐给您搭起来!”
萧恒还没制止,人已经一溜烟跑走了。他无奈笑了笑,冲李寒军帐走去。一掀帐,就见人趴在地上写字。
酒碗一只,破酒坛一口,花生米一碟,服丧人一个,铭一,诔一,诗稿不胜计。
他写得大汗淋漓。
萧恒没有打断,蹲在一旁给他研墨。
李寒依旧走笔如龙。
一豆灯火闪烁,二人脸上平添一些虚无的血气。过了好一会,李寒才抛笔躺在地上,长长出口气。他瞥一眼萧恒,道:“将军不必强笑了,脸色这样差,看来家事颇为棘手。”
萧恒道:“说正事。西塞那边有新的军报回来吗?”
萧恒的身份落定,李寒背靠大树,也能给青不悔光明正大地戴孝。他从地上坐起来,一身丧服,倒像个纸扎的假人。他摇摇头,“就算快马加鞭,也有一定的脚程,将军要沉得住气。”
萧恒脸色沉静,眼中,油灯的火苗跳动。
李寒看着他,像回到十数日前,萧恒得知秦灼为他物色皇后、发生争吵的那个祸不单行的一天。那夜,萧恒收到一封来自西塞的加急军报。
齐国东袭,西夔营战败。
萧恒进京前,西夔营连取两捷,士气正盛。主帅赵荔城守边多年,更是萧恒麾下一员悍将。
临行前萧恒犒军,赵荔城满饮酒,高声道:“不能收复失地,末将提头来见!”
这样的虎狼之将、虎狼之师,不仅败了,还丢了萧恒拿半条命夺回的庸峡。
军情如火,儿女情长当即被抛之脑后。萧恒立刻返回军营,正撞见摆好沙盘舆图、找人去大公府薅他的李寒。
“这件事有大蹊跷。”李寒沉吟片刻,“兵家多有胜负。但庸峡坚城利池、易守难攻,要一战而失,除非赵荔城不战而退、拱手相让。以西夔如今兵力,如此惨败,颇有难度。”
萧恒迅速翻看军报,道:“军报不对。”
李寒凑在他身边探头去看。
上写道:五月五夜,齐师袭帐,不敌,退守庸峡,亡四千五,伤三千三百余。六日,失庸峡,退至雁线,亡五千,伤四千六百余。
“齐师袭帐,用的什么方式?主帅是谁,所率军队是什么番号,又有多少人?西夔营足有三万,惨败至此,就算是天时地利,齐军至少要有一万人。一万人的规模,探哨和斥候没有半分察觉吗?”萧恒递给他,“这些统统没有交待。”
李寒接过军报,心里一哆嗦。
没有败因。
是主帅轻敌,还是对方兵强,最该写清楚的,偏偏一笔带过。
萧恒抽出环首刀,指在朱红标出的城池上,“从庸峡到雁线,日退二百里。按荔城脾气,却阵至此,不如杀他。渡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李寒摸着嘴唇思索一会,皱眉道:“日退二百,不是西夔的作风……赵荔城好打速战,就算遭遇突袭失掉庸峡,也不至于第二天就退到雁线。”
“如果,不是突袭呢?”
李寒和他目光相对,“将军之意,是有内奸作祟?”
萧恒沉声道:“我得去一趟西塞,现在。”
这才是萧恒离京的真正原因。
萧恒快马先走,三大营驻京队伍整装后行。在路过白龙山时,萧恒遭遇了影子的伏击。
他发现夏雁浦、折返和李寒商议计划时,李寒当即道:“西塞兵败,必须有人前往。但京中生此大变,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长安城。现在,必须派一个足够有能力和威望的人,做将军的眼睛,去一探究竟。”
一刻后,梅道然奉命,星夜赶往西塞。
萧恒粘上他的面具,以梅道然的身份,带回自己的死讯。
李寒凝视舆图,透过羊皮绘制的城池关塞,他看到一片连天的战火,和战火里哭喊奔跑的妇孺老弱。
不管是什么人,要搞什么动作,他都不会放过。
现在,李寒坐在地上,看着萧恒一张脸。他眉骨高,眼窝深,影子投在眼下,像一圈乌青。
李寒把写好的祭文拢到一处,说:“将军,之前咱们说定,梅蓝衣如果有新的军报送达,在下会第一时间呈到大公府上。所以——将军夤夜而来,到底所为何事?”
萧恒不说话。
李寒无奈:“好吧,公事,还是私事?”
萧恒依旧未语。
李寒点头,“看来是私事。大公又怎么了?”
“我搬回来住。”
“不至于吧。”李寒有些纳闷,嘴上仍不着调,“难道大公所言非虚,将军雄风有损?我听说京中有家药馆,颇擅此道,哪天我陪将军去瞧瞧。”
“我俩分了。”萧恒终于说,“……是我害了他。”
李寒哦一声:“那的确是,但将军,大公何尝不会害了你?就说温吉政君那篮子带毒的荔枝,你连我瞒着都不敢说一个字。你万一真有个好歹,在下也想得出来:要么闭眼之前写封遗书,书上表明,哎,今日一死,命该如此;实我自愿,与人无干。要么给自己补上一刀,离奇自杀,做个悬案,丢我头上,等我每晚做梦骂你。若非力不能及,你估计还想把自己毁尸灭迹。一个死者帮凶手藏刀,在下活二十年,头一次见。情之一字,对你俩来说,既是良药,也是毒药。”
萧恒从地上蹲着,两条手臂耷拉膝盖上,苦笑道:“我说不过他,也说不过你。”
李寒笑道:“将军,你们二人一直以来,不就是互相亏欠、互相援手、互相抢救,再互相伤害?你害了他,他也害你,如此般配,堪称一段金玉良缘。而且这段关系的利害,恐怕没有比将军更清楚的人。在下好奇的是,将军这次是怎么害的他,叫你居然能痛下决心,答应和他一刀两断?”
他没能从萧恒这里要来回答。
这个话题成为萧恒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软肋。李寒发觉,秦灼和他了断的原因甚至比了断这件事本身更深刻地刺痛他。就在今夜,此刻,萧恒蜷坐身边,像个犯下大错后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看到萧恒捂住脸,永远挺直的脊背弯曲下来。以李寒卓越的智慧,或许在这一刻就看穿,那个前途未卜的原因,一定会成为萧恒更新的死穴。有一就有二,为了它的生命、健康和快乐,还会有无数的折腰等着萧恒,直到老,直到死。
他叹气,哥俩好地拍拍萧恒后背。萧恒的肩胛骨比想象中还要硌手一些。后背也比看起来要单薄许多。
天子无私事,即是公事,那就算自己分内事。
李寒向来是乐于挑战权威的人。
第二天,他挎着包袱,大摇大摆登了秦灼府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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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七 西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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