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回朝后,秦灼便全都丢手不管了。前朝世家清算、新法推行,只不过从他耳边吹过阵风。萧恒面上也是如常,人却止不住地瘦下去。两个人病容相对,勉强挨过了这多事之秋。
天渐严寒,秦灼怀相不好,又是强行要保,每日连饭菜都带着药味。这早又没吃进什么,勉强用了些羹汤,不到一盏茶又吐了个干净。
萧恒轻轻替他拍打后背,问:“要么走动走动。现在入了冬,后面的丹桂却开了,都说是吉兆。你不是想要女孩吗?今晚我支个香案,代你拜拜月亮。”
秦灼取茶漱口,又干呕一会。萧恒替他捋着脊梁,手法很细致,等他坐起身,又给他拧了湿手巾擦手。
秦灼忽然问:“阿玠怎么样?”
萧恒笑道:“要么咱们去东宫。我昨夜去看阿玠,他还问我,阿耶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见他?”
秦灼沉默一会,还是说:“不了,不了。”
萧恒叹口气,握着他的肩头,叫他:“少卿。”
“我这个样子,不知道怎么叫他见。”秦灼瞧了瞧隆起的小腹,苦笑道,“我怕吓着他。”
萧恒拥住他,轻声道:“他是你亲生亲养,会怕什么?”
秦灼靠在他怀里,眼望着殿门,喃喃道:“和你有小孩,我没什么怨言。但我这样……重光,你说实话,哪里能算正常?”
他深思有些飘远,不禁问出声来:“阿玠如今的身体……是不是报应?”
萧恒抱紧他,一下一下拍着他臂侧,道:“少卿,你不要多想。”
二人相依着坐了一会,便听阿双在门前道:“太子殿下来了。”
秦灼有些闪躲,仍是道:“你去吧,说我睡下了。”
门外,萧玠刚迈进一只脚,又顿在半空,悄悄缩回去。
他低下头,小声嘟哝道:“好,阿耶好好休息。”等阿双出来,他便能对答如流道,好、阿耶好好休息了。
***
父子二人有意无意地相互躲避,就这么错过了沟通的最好时机。等入了腊月,甘露殿的被茵上又淅淅沥沥落了几天红。自此,秦灼一颗心都扑在保这个孩子上,连萧玠都顾不上了。
萧玠的太傅换作夏秋声,课业也忙,而秦灼越来越嗜睡,是故萧玠去的时候秦灼常在休息,他也不叫人告诉,常在帘后站一会就走了。
好容易有一次,他来时阿耶醒着,也不抱他,只叫阿双给他端果子吃,问了问最近身体和课业。
阿耶瘦了好多,但肚子却像吹起来似的,里头似缝了个鼓囊囊的小包袱。是个小孩子。他瞧阿耶,觉得阿耶在病中也漂亮。脸庞一削下去,眼睛便更黑沉了,眉毛睫毛都浓着,嘴唇仍有一撇淡红,气色不那么好了,更显得五官秾丽起来。但阿耶眉心常蹙着,别人觉得好看,他却只觉得辛苦。
他没有挨着秦灼坐,故意搬了杌子坐在榻前。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一些小心机,他坐远了些,就是想秦灼抱他,拉到榻上来也好。前两年他去抱秦灼时,秦灼身体给了僵硬反应,他已不太敢主动索抱了。
秦灼正搅一碗汤药吃,忽然搁下碗,叫他一声:“阿玠。”
萧玠有点期待地站起来,往前站了一站。
秦灼便拉着他的手合在腹上,柔声道:“阿兄也盼着你来呢。”
“是,”萧玠笑容有些涩,“阿兄也盼着你啊。”
他没有多待,一会便走了。秦灼没有发现他的异常,但阿双叫住他,道:“姑姑替殿下新做了帽子,殿下试一试,好不好?”
二人从阁中住脚,萧玠从一只竹筐里拾起一顶兔皮帽子,轻轻戴在头上。他抬着脸,那只帽子前沿渐渐往脸上滑,一会就把眼睛盖住了。他也不说话,只鼻翼轻轻扇动,一会吸了一吸,清了清喉咙说:“好暖和。”
这是阿双闲来做的活计,如今却说:“大王担心殿下帽子薄了,特意嘱咐妾做的呢。”
萧玠轻轻咬着嘴唇,帽子的护耳耷拉着,像两条垂下的兔子耳朵。
阿双道:“就算大王和陛下再有了孩子,殿下也是最要紧的。”
萧玠静了好一会,才说:“其实我挺想要个弟弟妹妹的。但是……从小阿耶就说,只有我一个小孩儿,我是他和阿爹唯一的孩子。可能突然做不了‘唯一’,有点失落吧。但我还是很高兴,一家人都好好的,我很高兴。”
他努力想要自己高兴起来,轻轻摘下帽子,露出眼睛问:“姑姑,阿耶当初,有没有像盼望这个小孩一样盼望过我?”
阿双嘴唇微启。她不能说实话,她说不出。
殿下,你要我如何告诉你,你生命的初始,被你的生身人视作一种耻辱?
她望着萧玠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萧玠眼睛一弯,眼泪便流下来。他双手擦着脸笑道:“好啦,好啦。姑姑怎么哭了,胭脂都花了。”
他强笑着抱抱阿双,将帽子捧在掌心。
至少,我也曾被满心盼望,满心期待。
那我没有什么所求了。
***
大年三十也异常寡淡,秦灼不好移动,守岁没去东宫,三人便在甘露殿中。
殿中只糊了窗花、挂了灯笼,秦灼为了这个孩子连爆竹都没有放,南地的说法,胎不稳,怕惊魂。萧玠本想放一小支的,去年萧恒答应了他,如今没人再问,便也不提了。
除夕夜静悄悄,又灯火通明着,萧玠只觉自己像只小虫,叫琥珀封住,连翅都没法振一下。他瞧一眼秦灼,轻轻把凳子往他那边挪了挪。
一顿饭吃下来,只听见杯盏轻动,叮叮当当,没有人交谈一句。萧恒给萧玠拣了几筷子菜,萧玠便低头道谢,静静吃起来。
萧恒注目儿子一会,忽然对秦灼说:“外头梅花开了,一会咱们带阿玠去逛逛园子吧。”
“你去吧,我有些腰疼。”秦灼又对萧玠道,“阿爹领阿玠去,多加件厚衣裳,好吗?”
萧玠把碗放下,轻声道:“不用了,阿爹多陪陪阿耶吧,臣想回去温书。”
他今夜用的很少,平常爱吃的菜色也没怎么动。萧恒不免有些担心,问道:“不一块守岁吗?”
萧玠只说:“臣有些头痛,想回去早点睡。”
秦灼便吩咐阿双:“别是感了风寒,晚上替他烧些姜茶,热热地吃过再睡。”
他没想挽留。
萧玠慢吞吞站起来,从他们面前跪下,双手加额,道:“子玠祝阿爹阿耶新春吉祥,岁岁安康。”
他将脸挡在手掌后,俯身磕了个头。
萧恒忙扶他起来,从袖里摸出个红包给他,转头去看秦灼时,却见秦灼搓了搓手掌,一时有些讷讷。
萧玠的红包一直是他们各准备各的,萧恒是三张小额的银票,秦灼便是每年新铸的第一串光明钱。小时候给他系过手脖,他后来淘气,便爱扎在发揪上。
但秦灼忘了。
萧恒面不改色,说:“阿耶的红包在枕下压着,给阿玠积福气,一会阿爹给你送来。”
“臣知道的,阿耶保重身子。”萧玠又对萧恒轻轻一揖,“谢谢阿爹。”
目送萧玠离去后秦灼沉吟许久:“阿玠……像个大人了。”
萧恒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说:“咱们也不要守太晚了。一会我替你揉揉肚子,我们就歇下,好不好?”
夜沉似水,红烛轻摇。他扶秦灼上床,替他宽衣去履,也抱人躺下。红帐一落,似笼下一幕软红的梦。
萧恒梦见了个女孩儿。
外殿里,女孩从桌上抱下一碟果子,左挑挑右捡捡,抱着一枚荔枝要咬。
萧恒从她身后立住,影子落下来,女孩吓了一跳,匆忙回头对他解释:“我不是贼。”
萧恒靠着她坐下,接过那枚没有去壳的荔枝,用指甲给她剥开递过去,柔声说:“我知道。”
女孩双手接过来,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咬。她吃东西的神态很像萧玠,咯吱咯吱,也像个兔子。
萧恒取过盏,边剥荔枝边轻声问:“有没有去看阿耶?”
“我从阿耶那里过来的。”女孩说到一半,轻轻“呀”了一声,抬头瞧他,“你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萧恒点点头,哑声叫她,“囡囡。”
女孩眼睫闪了闪,轻轻叫道:“阿爹。”
萧恒抱住她。
女孩坐在他怀里,披帛似条吹皱的春水。她微仰起头看他。那双眼睛。
他怎么会认不出那双眼睛,杏眼含情,柳眉如山。秦灼是鲜有的目如杏核的男子。
女孩如同一面烟蓝的月亮,正从他怀中盈盈升起。她轻声道:“阿爹,我要走了。”
萧恒紧紧搂着她,下巴贴着她额头,连声打颤:“囡囡,阿爹求你,你看一看阿耶。你叫阿耶瞧一瞧,好不好?”
“我已经同阿耶道过别了。但我还没找到过阿爹。”女孩脸埋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每次找阿爹,都会迷路。阿爹睡的不长,我刚要碰到你你就醒了。”
“阿爹……你多睡一会多好。”
萧恒哄道:“阿爹以后不批那么晚的折子,一进亥时就睡,好不好?”
女孩没有回答。
他的小女儿,头发是柔软的,手臂是柔软的,整个人柔软得像月光。她发髻盘得像一双乌龙,将烙着月痕的脖颈垂下,蜷在他膝上,在他两条手臂里。这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像是抱秦灼、抱萧玠,又都不是。
这是他的骤得骤失。
“到时候,我想让阿兄抱抱我。”女孩有点疲倦,声音迷糊,“你们这样,他很难受。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拖累,你们要好好告诉他。”
日头渐渐上来,金子铺上阶,血色也洇上罗裙。女孩越来越困,渐渐不再说话。
萧恒□□,浑身哆嗦得像犯了急症。手臂一下子撞翻了盏子,荔枝骨碌碌倾洒,滚了一地血点子。
这时,他听见女孩叫了他一声:“阿爹。”
“不是你的错。”
***
萧恒大口呼吸着坐起身,只觉帐中腥气涌动,像红月光生了锈。秦灼仍在一旁沉沉睡着。
萧恒刚要替他掖被子,却摸了满手湿黏。
血。
他慌忙将帐子打开,见血已染了半床,秦灼白衣尽红,已然没了意识。
除夕夜里,太医匆忙入宫,摸过脉后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大君……已没了双脉之象。”
萧恒瞧着端出去的血水,一颗心一点点坠下去。他颤声问:“什么意思。”
“陛下节哀……”太医重重叩首,“小殿下……胎死腹中了!”
萧恒似没听懂这句话,极其沉静地点了点头。红罗帐全然打开,被血洗过般。他瞧着秦灼苍白的脸,滚下了两行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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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一〇八 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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