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急声问道:“去时还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
那内侍不敢言语,慌忙从袖中取出圣旨,双手高举过头顶。秦灼接在手中,一眼扫过,当即出了身冷汗。
萧恒诏令大意如下:
其一,如今取士仍是九品中正与科举并行,故废九品中正,独立科举。
其二,人命无贵贱。王子无故诛杀奴仆,按律亦诛。
其三,废除皇位世袭,此后以筹选推皇帝。
梁行政区划为“道——州——县”,百姓筹选出代表,按县划分,掌县筹;县筹者继续筹选,按州划分,掌州筹;州筹者继而为道筹,道筹者继续筹选,在五人中选出皇帝。掌筹人数,官吏不得过半。皇帝选人,不可掌筹。
皇帝选人从官吏中选拔,但必须从地方九品官逐步升迁。军权集权,全部只听皇帝统率。
秦灼第一反应是萧恒疯了。
接着,他从未如此灵犀相通地,明白了萧恒的心意。
萧恒仍不能贸然言及废皇帝制,所以将矛头转向“废除世袭”的制度上。倘若按他计划,“家天下”废止,固有的贵贱划分将会打破,“皇帝”将成为一个壳子,所谓“君父”将名存实亡。
或许再有两代、三代,十年、百年,等世族根除、盘剥扫清,内忧外患彻底平定,他继承的李渡白的这惊世骇俗的想法,有实现之日。
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现在只会引起一场新的暴动。
但萧恒还有别的选择吗?萧玠还小,朝中股肱尽折,而废皇帝制的企图其实尚未真正揭发过。就算他死后的皇位顺利传给萧玠,也不过传给一个新的皇帝。
一个崩坏的局面,和另一个崩坏的局面。
萧恒已经给出了答案。
秦灼回想他临去的神情,头皮一麻,将圣旨一掼,当即喝道:“取我印鉴,命龙武卫戴甲上殿、控制局面,叫陈子元率虎贲入宫见我!”
***
先是重臣触柱,再是天子昏厥,含元殿上乱作一团。
在外人看来,萧恒马背上得天下,一向身强体健,如今骤然昏倒,倒很有收拾不下局面、托病逃避的味道。大惊惶恐过后,又继续催逼。
萧恒尚未苏醒,秦灼又未到,秋童只得禀报:“陛下圣躬违和,暂且散朝。”
底下七嘴八舌,分不清谁叫道:“陛下抱恙,则太子代政!臣等请殿下上朝参议!”
萧玠不过七岁小儿,一旦上朝,便是被众臣推去叛逆君父的傀儡。夏秋声听闻此言,当即大声斥道:“岂有令子议父过之事!”
正在吵嚷间,忽闻一声巨响,含元殿殿门全部自外打开。
龙武卫快步破入,刀剑出鞘,将大殿团团围住。
不知谁高声喊道:“不听纳谏,威逼大夫,国家如此,我等有何面目立于殿上!”
这一声像点燃火线,众臣竟不顾禁卫阻拦,争相往柱上撞去。
一股破风声嗖地刺来。
一支三尺长箭钉入殿柱,微微发颤。
众臣大惊,不由停止动作,纷纷掉头望去。
殿外,有人放下长弓,跨入正门。
秦灼没戴扳指,拇指已被割破。他如今引弓已经无法满彀,但威力依旧不浅。他冷眼扫过,厉声喝道:“诸位好大的本事。先废了怀帝,如今又要聚众滋乱、再废陛下吗?”
杨韬终于醒过神般,以手指他,问道:“秦大君,你持弓上朝,是何体统!”
“诸位以臣逼君,在这里跟我讲体统?不怕笑掉大牙吗!”秦灼再度看他,口气已经平淡,“温国公,陛下对你网开一面,你就是这么报答天恩的。”
杨韬闻此,不由冷汗涔涔。
奉皇五年的京乱里,杨韬保持中立,对太子危局视若罔闻。之后,萧恒看在其子女救助有功的份上,并没有处置他。
秦灼不再瞧他,径自登殿,道:“左右,请回府中,杨公病重,暂且不必上朝了。”
龙武卫得令,上前扭架杨韬。杨韬面色铁青,不断挣扎,高声道:“一方蛮寇,安敢处置天子之臣!”
“多谢提醒。”秦灼说,“圣旨很快会到贵府上。”
杨韬一愣,当即被人拖走,他大声叫道:“佞臣!天子偏听,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啊!”
他的声音消失在殿外后,一时寂静。
秦灼双手拄弓,立在阶上,“孤知道诸位铁骨铮铮,不畏强权,都是好样。陛下叫你们拿捏住,但我不吃这一套。你们死一人,我立即从南秦选一人替你们职务。若想中原朝廷站满秦臣,众位但管去死!”
当即有大臣喝道:“大言不惭,臣纲败坏!你有何权力任免大臣!”
秦灼盯着他,半晌,微微一笑,“太子监国,自有大权。”
“你、你竟欲挟立太子、滥行权柄,秦大君,你是何居心!”
和这群文臣吵架头疼,秦灼不作厮缠,厉声喝道:“够了!”
他环视殿中,冷声道:“孤只问一句,陛下是不是君父?相逼君父至此,就是尔等的为臣之道吗?”
殿中无言,突然有人道:“臣有话问秦君。”
夏秋声扶好被撞掉的冠,丢开笏板,撑地立起。
秦灼有那么一瞬以为看到了李寒。但他不是李寒。
夏秋声对他一揖,“秦君可曾想过,陛下要废传承,太子要如何自处?”
秦灼心口突地一跳。
好一招蛇打七寸。
夏秋声见他神色微动,继续道:“陛下为黎庶争利,臣认可;甚至废九品中正、独立科举,臣以为也应当。只是大君,殿下何辜?殿下聪慧明敏、从无过错,又是正统之长,合该承袭宗庙。陛下既生其于帝王家,又为何无故废弃他?太子无恃,一旦被废,何异于置身炉釜之上?秦大君,你可是他……”
这句话从腹中滚了一滚,夏秋声直视秦灼,忍不住道:“殿下视你,如师如父啊……”
秦灼胸中酸涩,深吸口气,“夏相公以为,尧舜如何?”
夏秋声不明他突然转换话头,答道:“尧舜大治,圣主明君。”
秦灼道:“尧舜禅让,岂因血统?太子若贤明,照样能得推举;他若不贤,自然能者居之。”
夏秋声看着他,问:“大君所言,是真心话吗?”
秦灼双唇紧抿,没有答复。
这时,陈子元着甲进殿,目不斜视,对他抱拳道:“请大王令。”
秦灼指上血迹未干,在弓上微微一蹭,便取过萧恒那道旨意递给他,说:“陛下诏令内容,即日起,在南秦推行。”
闻言,夏秋声骇然瞧他,似要从他面上看出破绽。
陈子元草草读过,倒吸口气,慌忙抬头看他。却见秦灼面色坚定,不似意气。
他竟要以此声援萧恒。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他人尚相勉,而况我与君。*
秦灼待他……竟至于此。
但大梁有这些年的变法底子,朝中尚且如此,若在南秦贸然推行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陈子元脑中轰然一响,心道“完了”,当即叫道:“臣请大王三思!”
“有不从者,立斩不赦。”秦灼却置若罔闻,“陛下有所令,南秦必趋之!”
***
萧恒在栽倒的那一刻,还保持了片刻的清晰意识。
突然,耳边忽远忽近地传来李寒的声音。
竟是登基之前,李寒对他立即废皇帝制的意图提出异议。
“臣以为不可贸然废帝制,其因有三。
“一则内政未揽,世族盘根错节,诸侯尾大不掉,此时废帝,群龙无首,只会天下大乱。
“二则有阋墙之患。将军麾下黎庶虽众,但世家不在少数,仲纪就是例子。废帝制先要打破世族垄断,若真如此,他未必肯。只怕会同室操戈,变生腋肘。
“三则……陛下细想,当今之百姓,真的想看到再无皇帝吗?”
那人叹息如落潮,渐渐推远:“他们渴盼的只是‘明君’,‘明’和‘君’缺一不可。皇帝不只是压迫他们的□□,还是真龙的化身、神明的偶像。若废君主,在百姓眼中,无异于天塌地陷。”
“如今民智未开,制度未立,教育未通,废帝制一事,臣请将军缓缓图之。”
萧恒却只在心中苦笑。
他心知肚明,今日诏令不过空中楼阁、痴人说梦,毫无落地生根的配套措施。便如筹选皇帝,世族未能拔除,选筹必将由他们彻底垄断,如此一来,皇位继承很可能彻底捏在世家手里。
他何尝不知贸然颁诏是愚蠢之举。
但他时日无多了。
他必须把这个想法、这个火种留下。
笔墨不行,会被销毁;托人不行,会被灭口。无法磨灭的只有历史,不是榻前托孤,而是轰轰轰烈烈的争议。如此,就算被篡改,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敲答案。像裴玉清殿上撞碑,朝廷记住了女子为官。李渡白城门殉道,人们记住了新律新条。他计穷智竭,只能再用这种方式。
为了被记住。
就算无法引来天雷,至少让人知道,真的存在那么一道天雷,可以震碎世间桎梏。
至少,让后继人知道,皇帝可以废除,天下可以不用“继承”。
知道有这个可能。
其实,萧恒的确还抱存了一丝可怜的幻想。万一呢,万一老天见怜,真叫他做成呢?这个诏令真能推行一部分呢?为此他努力挣扎起来,却依旧昏迷。
说萧恒是昏迷也不确切,他只觉自己是块肉做的蚁穴,被从内到外千口万口地啃噬。他甚至清楚,这种密集的灼痛是从心肺开始,只是睁不开眼,说不得话。
但实话讲,萧恒还是略感欣慰的。疼痛尚有感知,总比昏死好些。最坏这次也能挺过去,最坏最坏,还能撑口气交待身后事。
朦胧间,有人切切叫着,有陛下,有六郎,似乎还有阿恒。他却脑子发锈,弄不清是在叫谁。但那念头香木堆般,被攒得越来越高:我要回去。
天降凤凰,争啄香木。烈火轰地从他脑中燃起来。
萧恒睁开眼睛。
他眼前一片昏黑,过了好一会才看得见东西。榻边有人坐着,却不是那人,而是阿双。见他醒了,也没有立即叫秦灼,忙道:“陛下喝口水吧。”
萧恒问:“少卿呢?”
阿双捧起茶盏,转身却已哽咽,“大王在外头草诏。”忍不住又道:“朝臣步步紧逼,大王为了拥护陛下,要在南秦变法,旨意已经发下去了。”
萧恒愣了一愣,“胡闹!”
阿双扑通跪倒,伏在榻前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王有再多的不是,到底也是太子的阿耶。陛下就算是看在殿下的份上,劝劝他吧!”
***
秦灼知他醒了,丢开事务匆匆回来。
殿中昏暗,只一缕斜阳脉脉切下,正在萧恒颈侧,一道伤口似。萧恒却浑然未觉,坐在榻上端碗饮药。
秦灼仔仔细细瞧了他一遍,却比他前几次毒发时要冷静许多,站了一会,便拿了只蜜煎碟子走上前,仿若无事道:“嘉庆坊的果子,樱桃煎和磴砂团子,新叫人出宫捎的,你尝尝。”
萧恒看了他一会,也就接过来,吃了口团子,嚼了片刻,笑道:“我吃着甜。”
秦灼便从他身边坐下,低头就着他的手吃掉剩下的半个,说:“我吃着还好。”
二人都没有提及他的病情,手臂挨着手臂,渐渐十指交握。萧恒打着圈摩挲秦灼的手背,秦灼从下往上,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抚过去。每两根手指都是一双互理羽毛的鸟,肌肤相贴处,是它们双喙相抵,厮磨耳鬓。
他们很久不这样牵手了。手指的吸引力在初尝□□后迅速消退,这种感觉只属于当年,欲语还休之时,发乎于情,行动上只稍稍逾矩。而现在,他们出乎意料地重新享受它,这种安静、广大、仿佛永恒的爱欲。在这一瞬,好似携手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萧恒仍瞧着他们的手,轻声问:“怎么突然想起变法来呢?”
秦灼笑道:“看你做得成效好,想偷师。”
萧恒咳了两声,笑容黯淡,说:“我做得并不好。”
“已经很好了。”秦灼握紧他的手。
他们又静静坐了一会,萧恒才叫一声:“少卿。”他停了很久,似乎下定某种决心,才捏了捏他的手,说:“你该回去了。”
秦灼问:“你还是赶我走?”
萧恒瞧着他的双眼,“你去国日久,不回去会生乱。段氏拥兵自重,权贵也不安分。我知道你和温吉手足情深,但她……到底手握重权。”
秦灼断然道:“她不会。”
萧恒沉声道:“你年下就要她来,两个月了人还没到。她在观望。”
秦灼竟有些无谓,“就算她会,我也认。”
似乎有什么脱缰而行了。
萧恒头皮一紧,声音也绷起来,“我还是要削藩。我要削藩。”
秦灼认真道:“我知道。”
萧恒定定看着他,“我要死了。”
秦灼凝视他。
少顷,他抱着萧恒的膝盖跪下,俯身大拜,一字一句道:
“臣南秦秦灼,愿为陛下粉身碎骨。”
注:
出自白居易《赠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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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一二九 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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