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整夜,愈往山上走势头愈大,简直如连片的白的暴雨。
陈子元以刀撑地,手压着毡笠低声问:“这人靠谱吗?真有个雪崩什么的,咱们可都完了。”
秦灼压低身子,侧脸不让雪片直击。雪密如帘,前头引路的火光也在一片暴烈的白中忽隐忽现。他掩着口鼻吁出口气:“但愿吧。”又道:“这是个有脚下功夫的。”
大雪难行,那人虽不能说是如履平地,但身形步伐极稳,脚步下去很少踉跄。速度又快,几乎与常人登山无异。
秦灼不再说下去,陈子元也没有问。不知冒雪前行多长时间,前面不远不近地传来一声:“到了。”
风雪中,竟真的立有一座荒庙。
那人却未立即进庙,先兜了雪块搓揉手脚,边说:“先料理一下,我一会再生火。”
秦灼这才发觉手脸已冻得发僵,也如法炮制。
庙虽破败,但所幸瓦檐俱全,能作遮蔽。庙宇结构也有些规制,起码有前后二殿和左右抱厦。前殿供奉一座庙主金身,虽蛛网灰尘密布,仍能识出是一尊女仙像,眉目祥和,似喜似忧。
前殿漏风,三人便从后殿落脚。那人又匆匆出去,不一会便抱了一堆枯树枝进来。
那人先撕裂一段衣衫,从怀中掏出两块火石火刀,手法娴熟地反方向擦打两下,火星起后将布条燃着,再丢进枝丛。
火焰腾腾烧起来。
秦灼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和他这把普普通通的刀一样,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粗线条,无棱角,谈不上美丑,骨相也不突出,五官没有显著特点,见一面就能抛诸脑后。
陈子元看他生火,突然问道:“火石取火麻烦,郎君怎么不用火折?”
那人只道:“火折会受潮。”
陈子元干笑两声,刚想再说,就被秦灼打断:“趁着傍火,先看看伤。”
二人与狼群搏斗都挂了彩。秦灼伤在手脚,左肩也有道口子,但不妨碍活动。陈子元右臂却被结结实实咬了一口,不及时料理只怕手臂要废。秦灼自己略作包扎,便给陈子元上药裹伤。
这时,篝火对面,那人也动手解除衣衫。
秦灼见他杀狼之力,料他怎么也是个健壮身躯,却不想竟这样瘦。但又不是干瘦,而是常年习武的精瘦,很有猿臂蜂腰的形状。他个子拔高,但看骨架身量,也不过十七八岁一个少年人。
这少年将解下的鸦青箭衣抛开,袒出上身,露出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和肋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
他一路面无表情,又行动敏捷,竟然伤重至此。
好能忍!
陈子元不由结舌,低声叹道:“这小小年纪,没少经受人间疾苦啊。”
而少年人只略皱了皱眉,看了看手上鲜血颜色,朝这边问:“有针线吗?”
他想要缝合伤口。
但秦灼二人两个男人,不比女子随身带着缝补之物。少年也不强求,手掌按住肋上站起来,从香案上的香炉里倒出一些香灰,看样是想作止血之用。
“郎君且住。”秦灼忙出声阻止,将手中小瓶递过去,“止血伤药。”
少年也不推拒,只道了声多谢。二人手指有一瞬触碰,秦灼心下便犯了嘀咕。
虽说雪夜大寒,多少依火烤了这么久。这少年人手掌却无丝毫温暖迹象,依旧冷得像冰。
秦灼虽疑惑,却没有半分露在面上,微笑道:“是我们要谢郎君仗义援手。”
少年正拿衣服边将伤口缠好,只摇了摇头,“没有。”
秦灼便问:“郎君可知此地是何处?”
那少年答道:“长安城外以西三里,有山名白龙。山上有座娘娘庙,应当就是此处。”
秦灼点点头,又问:“郎君是长安人氏?”
那少年淡淡瞧他一眼,道:“不是。”
这一眼多少有些戒备意味。陈子元龇牙咧嘴地活动肩膀,边给秦灼咬耳朵,“这小孩防范挺重。”
秦灼没继续追问,对陈子元伸手,“酒。”
陈子元拧开酒囊,往地上倒了倒,“没了。”
正说着,对面抛了个酒葫芦过来。秦灼抬头,那少年已抱臂倚在柱下闭目休息。
风雪在庙外交错鞭打,那黑白混沌的世界便聒噪紧了,反而庙内被火光照亮,眼前这个金色世界生出一些静默的温暖。秦灼连日奔命,这么突然懈怠,一时骨头也软了,也合眼靠了一会。
过了约莫一刻,那少年便站起身,重新提刀在手,说:“我去前堂守夜,你们休息。”
秦灼疲惫至极,也没有推让。
到了中夜,雪渐渐止了,净夜如冰,明月上窗,一地皑皑。半梦半醒间,秦灼被一阵极细微的响声惊动,脑子霎时就清楚了一半。
似乎是衣裙曳地声。
他佯作沉睡,没有反应。来人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冲他靠近——
刹那间,秦灼从靴边拔剑,捉住身前人,将剑锋横在颈上。
那人惊呼一声,拿一双眼睛怯怯看他。
是个女孩子。
秦灼手上并不放松,沉声问:“什么人?”
女孩认真瞧着他的脸,轻声叫他:“阿耶。”
秦灼心中一动。
他前些年备受作践,好几次昏厥之前,迷蒙中总觉有人扑到自己身上哀哀哭泣,细声细气叫阿耶。当时只道神志不清,他今年不过十九,哪来这么大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
现在往身边一看,陈子元竟也不在。庙中朦朦胧胧,他身浴月光,如沐圣光。
是个梦。
南秦颇信鬼神,尤其以梦通灵。再加上先前诸般异样,他一颗戒心也放下三分,试探问道:“囡囡?”
“是我,”女孩双目一亮,柔柔笑道,“阿耶。”
秦灼心中又酸又软,不由得丢开剑,臂膀也放松下来。女孩便抱住他一条手臂,柔顺地将脸伏在他肩头。
她头梳双蟠髻,穿一条素丝飞燕襦,烟蓝披帛围在身上,如碧天中一轮冰月亮。衣着的确是南秦风尚,脸上贴的珍珠花子却是梁地妆靥。秦灼心下奇道:难不成我往后娶了个梁女?便开口问:“你阿娘是北边人吗?”
闻他此言,女孩反倒眨了眨眼,面含狡黠,“我不能讲的,要你自己想。”
秦灼笑着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想了想,反问道:“如果阿耶给我取,要叫什么。”
秦灼思索片刻,举头望见窗外夜色,柔声说:“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就叫阿皎,好不好?”
女孩抬首凝望他,缓缓曲颈枕在他膝上,喃喃道:“阿耶,阿皎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喜欢阿皎吗?好怕你不喜欢。”
秦灼抚摸她的头发,轻声叹道:“怎么会呢。恩爱不相猜,明月入我怀。皎皎在阿耶这里,是喜欢至极。”
中夜如水,月下如银,二人如此静坐许久,竟觉此夜温柔得有些令人动容。他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女孩后背,低头瞧着她后颈,那里有一痕粉色的月牙胎记。这么看了一会,秦灼终于忍不住追问:“囡囡,那几次,是不是你?”
阿皎避而不答,只说:“阿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今天见到他了。”她小声道。
秦灼问:“你阿娘?”
女孩仰起脸,笑道:“秘密么,秘密只能说一半。”
月光哗地大盛,女孩身形有些模糊。意识清醒前秦灼听见她叫一声,阿耶,你别怕。
“你别……推开他。”
***
秦灼睁开眼时,庙外又疏疏飞起雪来。明月如烛,月光雪光辉映之下,夜色竟也分外明亮。
陈子元一条胳膊吊起来,正倚在一旁睡着。
秦灼脸朝着月亮,抿着嘴,轻轻出了股鼻息,正准备插剑回靴边,忽然手上一滞,竖起耳朵。
前殿有动静。
他拍了拍陈子元完好的左臂,在嘴边竖起手指。
陈子元本有些怔懵,见他猫腰拔剑,瞬时清醒起来。
山中无人,雪声又远,是故庙中极静。前殿传来的脚步声便更清晰,听上去约莫有四五人之众,先开口的年纪也不算大,嗓音略哑:“叫我们好找。”
没人答话,但响起一线极细的拔刀之声。
“上头有令,清叛逆,除乱党……”那人声音再起,同时一群刀剑森森出鞘。
“请受死!”
话音刚落,兵器相击声便震作一片。噼噼啪啪、铛铛锵锵,破风声、裂帛声、重物撞击声、案翻台裂声不绝,战况激烈,却无一人呼痛。
陈子元倒吸一口冷气,左手握住刀柄,刚要撑起身子,就听秦灼低喝一声:“干什么?”
陈子元没反应过来,“帮忙啊!”
秦灼目光扫过他的伤臂,陈子元不服,转了转左胳膊,“这不还有一条吗。”
秦灼冷冷问:“你使左手刀?”
陈子元沉默一会,到底心中不忍,说:“殿下,人家刚才可救了咱们一命!”
“现在帮手也晚了。”秦灼不为所动,“下山。”
他按剑伏身,放轻脚步,出门前似乎瞥了一眼前殿,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子元往回看了一眼,也咬牙跟着出了门。
跨出门时,前殿响起巨大的碎裂之声。
天虽未放亮,夜色却已淡了,加上月亮当空,山路竟亮堂许多。山阳积雪太深,山阴却有几处土路疏疏露出来,二人不敢耽搁,赶忙沿路下山。
陈子元挓挲着伤臂,侧身踩着碎石,颇为不解,“殿下……不是、哥,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肯定还有路下山的?”
秦灼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拔剑作竹杖使用,边小心探路边道:“要是没路,这些人怎么上的山。”
听见身后突然安静,秦灼突然问:“觉得我忘恩负义?”
陈子元只说:“属下不敢。”
秦灼淡淡道:“救我的人多了,我都得一一报答吗?”
这话说得没有心肝,陈子元却面露痛色,不再出言争辩。
过了一处陡崖,山路转而平坦。秦灼抬头回望,只见乌黑一座山影,剩下一半叫月光劈开,白得瘆人。走得远了,娘娘庙已经瞧不着了。
他收回目光,说:“这少年人一人可敌四五狼,杀他者却只有四五众,能是寻常蟊贼?他不说是长安人,但在大雪天却能找到山中一座破庙的位置。要么来过此地,要么有所隐瞒,要么,就是探路本事强悍至此。你不想想,山中无人,这种天气更无强盗,他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去前殿守夜?”
秦灼顿了顿,“他的本事你也见了。”
陈子元也默了片刻,“以命搏命,是死士的打法。”
秦灼不再说话,倚着剑慢慢走,突然问:“今天初几?”
陈子元摸不着头脑,“冬月初六。”
秦灼点点头,一脚踩在雪里,有点滑。他蹭了蹭靴尖雪泥,反倒越蹭越脏。秦灼看了一会靴子,突然伸手用力把那点泥迹抹了。直起身时扶了下腿,陈子元才发觉他一直在忍疼。
秦灼语气没有一丝破绽,“有命就记着,再说……”
“焉知不会黄泉下见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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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二 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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