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太阳穴一跳,忙跪地推辞,“虎符重如泰山,若交托给臣这微末之辈,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公主清名。”
“传扬不出去,”虞山铭道,“你悄默声走,虎符所在,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秦灼正欲开口,虞山铭便直接打断:“陛下相托虎符,是视公主为臂膀;公主转托给你,是视你如腹心。甘郎,别叫我们失望。”
秦灼片刻默然,再开口仍声音恭顺,“敢问都尉,可有随行?”
“会有人帮你驱车。”
那就是没有。
长乐放下帕子,对他柔声细语:“驸马会派人暗中保护你,你安心就是。”
“臣蒙公主大恩,岂敢顾惜尺寸之身?只是臣舍不得公主。”秦灼目含怅惘,“臣何时能再侍奉左右?”
长乐仍微笑道:“我若想念甘郎,自能随时召你回来。”
那此番出去怕是长住了。
秦灼面无异样,撩袍跪倒,三拜道:“臣听从公主安排。但年节将至,臣孤苦无依,望求公主稍缓几日。除夕夜后,臣即刻动身。”
长乐目光从他身上粘了一会,方轻飘飘掀过,笑道:“准了。”
***
既然年后要搬去,一应东西都要拾掇。秦灼由祝蓬莱领去看宅子,是京畿一座小筑,已有人略作清扫,只是屋中还有些空落。
祝蓬莱端起一只香炉,瞧了瞧底下錾的印,“这宅子还是娘娘未入宫前的居住之所,拨这儿给你,是十分宠信。”
秦灼问:“我瞧陛下如今对娘娘很是宠爱,当年是有什么龃龉,竟将娘娘放养在宫外?”
“宫闱旧事,我也不甚清楚。”祝蓬莱幽幽道,“隐约是陛下入主时册立中宫,公主对皇后出言不逊,惹得龙颜大怒。”
他又叮嘱道:“一些陈年往事,公主不爱人讲,你只作不知道。”
秦灼答应一声,两人内外转了一转,便登车离去。行到市集处,秦灼挑帘往外看了会,对祝蓬莱说:“我见屋里东西不齐,看着再置办些。天色不早,只怕娘娘身边要人服侍,祝兄先行回去就是。”
祝蓬莱点点头,也道:“以后若有需要,尽管找我。”
秦灼笑道:“少不了多麻烦的。”
他从前头下了车,慢慢沿街逛着。一路订了一些摆件字画,这么串了大半条街后,也到了夜食的时辰。秦灼便往一家食铺子里坐了,冲里问:“店家,还有清酿吃吗?”
门帘一扬,竟是陈子元从里头走出来,作难般皱眉道:“您这个时辰来,今日的果子酿都卖完了。”
秦灼便道:“走了一路手脚都冷,讨口热茶缓缓也好。”
陈子元犹豫片刻,还是道:“成,我炉上还热着酒,不过是自己吃的。您要是不嫌弃,一块进来暖暖身。”
秦灼微笑道:“多谢店家古道热肠。”
陈子元随口招呼了几声客人,便将秦灼迎入里间,随手拴上门。
炉上还真滚着酒,秦灼也的确手冷,先自己倒了一碗吃。陈子元却火急火燎地冲上前,按住他手问道:“长乐公主真把虎符交给你了?亲哥,这活接不得啊!”
秦灼瞬时蹙眉,“你从哪听说的?”
“还用我听说?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陈子元连连顿足,“说是新入府的甘郎尤得长乐公主青眼,不光赐宅子赐车马,连陛下给的虎符都能转手托付。这事是不是真的?”
秦灼点点头。
陈子元欲言又止半天,突然问:“难不成有内情?”
“这两口子拿我当饵。”秦灼端着酒碗,“没有护卫,出来独住,我这还没走,就宣扬得都知道了……摆明了是要把不轨之人钓出来。”
“至于我这条命,一开始就没在人家眼里。”
陈子元从他对面坐下,静了一会后道:“要不我去陪你。”
“然后叫他们知道你我认识,顺着把身份扒出来。”秦灼吃一口酒,“子元,别只长个子,动动脑子。”
陈子元难免有些焦躁,“也不能放你自己去住,这明摆着就是送死!”
秦灼不说话。烛光微微跳荡,照得他眼中似有波澜。他提壶重新满上酒,抬手递给陈子元,说:“船到桥头自然直。”
陈子元气息逐渐平复,问:“饿吗?我去切刀肉来。”
秦灼摇摇头,道:“说正事吧。阿双那边查得怎么样?”
“不太对劲。”陈子元说,“这丫头被撵出来之后,就一直在永阳坊一家胭脂铺里做活。我按你说的,从炭火和脂粉交易上开始查。”
“城中没有炭行,卖炭人都是拉着车满城叫卖,很难有固定的买主和卖家,但脂粉不一样。她十有**买的都是一家铺子的胭脂,就是她帮活的这一家。”
秦灼问:“你怎么知道?”
“这就是另一件事,”陈子元摸摸鼻子,“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
秦灼静静看着他。
陈子元清清嗓子,“好吧。我把账簿偷来,找到了这位阿双姑娘长期夹带胭脂的交易。但很不幸,让人家发现了。就是说现在要找他们的马脚,怕是不太容易。”
他忙抢着说了句,“还有好消息。”
秦灼摸了摸下巴,等他怎么说。
“好消息是,我发现小秦淮死的那位七宝楼监造,也隔三差五去那边买胭脂。但据我这一个月跟大郎君小娘子们聊闲篇所知,这位监造无妻无女无姐无妹,他买胭脂买得那么勤,总不可能是为了自己抹。”
秦灼目光微动,“继续。”
陈子元往前倾身,又满上了酒,把酒碗给他递回去,说:“我便对这位七宝楼监造上了心,所以,我又去了趟小秦淮。”
“没亮身份吧。”秦灼说。
“哪能。”陈子元啧了一声,“因为上次出了事,那绿衣娘子不敢轻易说话,具体事宜还得你们面议。但她给了我一样东西。”
陈子元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递过去。
秦灼拆开一看,竟是一张飞刀草图。
正是刺杀七宝楼监造的凶器。
“她对我们存疑,已掌握的消息应该不会同我们分享。”陈子元道,“估摸这东西的来处她也不清楚,想借我们的手查出来。”
“聊胜于无,”秦灼将草图装好放到自己怀中,“勉强算个好消息。”
“不止。”陈子元语气神秘,“你猜除了咱们,还有谁在查这件事?”
秦灼敲敲酒碗,示意他不必卖关子。
陈子元缓缓吐出口气,一字一句道:“环、首、刀。”
秦灼眯起双眼,手指拂过碗沿。
阮道生。
他目光一灿,微笑道:“桥头到了。”
屋里烧着炉子,热气腾腾,秦灼进来没一会便卸了大衣裳。如今事情说完,他便重新系好狐裘,将那副昭君套戴回头顶。
陈子元看着他龇牙咧嘴,秦灼淡淡瞧他,意思是有屁快放。
陈子元半天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怪。”
秦灼没想到他在意这里,好笑道:“妇人衣裳又不是没穿过。”
他这话一出,陈子元眼中光辉数次变幻,双手局促地捏成拳头,耷下了脑袋。
秦灼这才明白陈子元想起什么。
他的噩梦,折磨的绝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轻叹口气,抬手往陈子元肩上捶了一下,说:“得了,过去多少年了。我还没怎么,你先矫情上了。”
陈子元默了一会,说:“殿下,你受苦了。”
秦灼说:“还没完了是吧?”
陈子元笑笑,也从案边站起,起身要送他。突然,秦灼往前跨了一步,陈子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秦灼张臂紧紧抱住。
秦灼轻轻敲打他的后背,声音镇定道:“我已经逃出来,不会再任人宰割。”
“子元,都会结束的。你相信我。”
***
长安城除夕繁华,长乐府上尤甚。外头孝敬了各式灯笼,团团簇簇高挂檐下,好一派灿烂辉煌之景。全府上下忙进忙出,秦灼也不好闲着,便给众人拿红纸包赏钱。
长乐刚从宫中祭祖回来,虞山铭替她脱下大氅,关切问道:“饿得紧吗?”
“路上吃了个果子。”长乐笑意柔和,“先放爆竹。”
秦灼便支会外头点炮竹,霎时白烟如云,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不绝。长乐今夜颇有些小女儿的娇憨之态,也高兴,双手捂着耳朵,对秦灼大声道:“一会把赏钱放下去。”
秦灼说什么她也听不清,便只颔了颔首。
长乐又道:“今儿也别守太晚了。”
秦灼再次点头,说:“是,娘娘明日好好补眠,臣就不去辞行了。”
也不知长乐是否听清,她也点了点头,抬脸去瞧烟花。
众人一块凑乐,都上前露了把式。一众面首多吟诗作对,酒桌上也是飞花令,金吾卫就不同,全都拿的看家本事,还一块上前演了剑舞。等轮到阮道生,那人却早已吃醉,醉态却好,既不发疯也不多话,只雷打不动地睡。
秦灼目光从他身上蹭过去,尚不如点水蜻蜓。
热闹散去如何也到了夜半。秦灼只道明日要走,便早早回去休息。他躺在榻上假寐一会,等外头人声渐散,燃彻夜的灯笼光也暗淡下来,秦灼方振衣起身,坐到案边,擦火折点了盏灯。
约莫四更时分,灯芯灿了一朵金花。
灯花爆,喜事到。
秦灼拔下玉簪拨了拨灯灰,正这么想着,便听房门轻轻一响。
有人走进来,几乎与门后阴影融为一体,听不见脚步声。
简直像个影子。
秦灼腹诽着,仍聚精会神地摆弄那灯。这时油灯的光辉终于将来人面孔点亮。
秦灼很满意般,将簪子从灯盏边蹭了蹭。接着,他边并簪入髻,边转过脸来,语带温柔地叫道:“新年好啊,阮郎。”
阮道生抬起手,指间捏着个装赏钱的红纸包,声音毫无感情,“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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