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赶到甘露殿时,压压跪了一殿的人。宋昭仪侍立一侧,皇帝披衣坐在榻上,手中捧一只匣子,指了指底下的椅子,示意长乐坐下。
长乐问道:“爹爹,出了什么事?”
皇帝脸色阴郁,沉声说:“不急,等人全。”
门外由禁军把守,殿中也燃起了灯。不一会皇后赶来,永王岐王也连夜入宫面圣。见此如临大敌之势,都难免心惊肉跳。
皇帝手搭在膝盖上缓慢叩动,声音低沉:“今天夜里,又有人试图盗取虎符。”
众人当即变了神色,皇后忙问:“可曾捉住这奸细?”
皇帝不语,宋昭仪便上前一礼,道:“右骁卫已去围捕,尚未有结果。是妾今夜听见响动,陛下赶去一瞧,盒子都被挪动了。”
“十年了,”皇帝喘着粗气,“还是在朕宫中,甚至还是这个时辰,好得很!”
殿中一片死寂,静得连针落声都能听清。
皇帝突然问:“宫中真的没有一个南秦人了吗?”
秦灼立在众人之后,手指无声抓紧衣角,面上看不出分毫异样。
这同南秦又有何干系?
娄春琴忙道:“按陛下的吩咐,每年都对宫人户籍严加核查。但为避免漏网之鱼,奴婢这就去传旨再看。”
“不止!甘露殿中所有人严加审查,让三司介入,务必将此人捉拿归案!如此狼子野心之辈环伺朕周,叫朕如何安眠!”
天子一怒无人敢犯,皆连声应是。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帝平复了气息,方道:“虎符放在哪里朕都无法安心,连夜叫你们来,是朕想好了一个可信的托付,要你们做个见证。”
他冲长乐抬一抬手,“阿囡,你过来。”
秦灼已有预感,果见长乐走近榻前时,皇帝将那只匣子放在她手中。
托付虎符!
长乐忙跪地大惊道:“虎符乃节军之权,儿区区女流,万不敢担受此任。”
永王嘴皮轻轻一动,瞧见皇后目光,到底没有开口。
皇帝握住长乐一双手腕,郑重道:“你是朕的长女,更是朕食邑千户的公主,从前是朕的明珠,而今就是朕的臂膀。阿囡,不要推脱,更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长乐久久凝望皇帝的苍老面容,似备受感动,向后膝行两步,俯身大拜道:“儿定不辱命!”
***
立政殿中,皇后脱下大衣裳,接过一盏暖酥酪,边指了指永王,对宫女说:“他夜里不吃牛乳,端盏姜汤来吧。”
永王从一旁坐了,气闷道:“吃不下。”
皇后拿了小匙舀酪吃,缓声说:“吃不下就回府,我也累了一日,一会就歇了。”
永王忍不住道:“娘,您就不着急?”
皇后纳罕道:“我着急什么?”
永王忿忿道:“那妮子屡屡冲撞,分明不把中宫放在眼里,陛下竟如此偏信于她,甚至不惜为了她重提当年之事……”
皇后揉着脑仁,闻言皱眉道:“住口!你爹爹的忌讳,你都浑忘了吗?”
永王咕哝道:“一个秦淑妃是忌讳,一个贺氏还是忌讳,陛下这么多忌讳,何故要娶娘?她萧伯如一个皇女竟敢僭称娘娘,还公然把兔相公带到内闱里来,简直把天家脸面都丢尽了!如此无德无行之人,安能将虎符大权交在她手上!”
皇后静默片刻,道:“贺氏已作古多年,我又何须与死人计较。长乐如今受宠,不过是陛下有愧其母罢了。且她不是皇子,更不可能夺嫡,你何必事事与她争胜?陛下若将虎符托付你一个亲王,你自己倒要掂量掂量敢不敢接。”
说到此处,皇后微微一顿,“三郎,你同娘说实话,你为何处处与长乐相争?其中可有隐情?”
永王握住她的手,“娘,您又多想。她处处与娘作对,儿焉有和颜悦色之理?”
皇后拍拍他的手,叹道:“今日不怪你爹爹,就怪这桩事出得太巧。他早年养蛇被咬,如今再见井绳,焉能不怕?”
永王叫一声:“娘。”
她突然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侍人尽数退去,待殿门关好后,皇后才开口:“我与你父做了数十年夫妻,他的脾气我虽不敢说十分把握,却也有七成。你当他又多看重长乐,又多看重你我?当年淑妃秦氏圣宠优渥如此,陛下对付南秦手软过吗?”
永王道:“这次虎符险些被盗,陛下着意提了南秦,个中可有缘故?”
皇后叹道:“淑妃殁的那年,虎符被盗过一次。”
永王大惊失色。
“彼时梁秦关系剑拔弩张,瞬息之变即能点燃战火。就在这个时候,调令三军的虎符被人调换了。”皇后轻声说,“天子逆鳞不可犯,你爹爹一时之怒,可想而知。”
永王问:“可当年两地并未开战。”
皇后颔首,“军国之事,我一妇人也不敢置喙。其实究竟是不是淑妃做的,至今也没有确凿证据。但在此之后,陛下对淑妃的态度一落千丈,与她大吵一架后便下旨关了她的宫门。没过几天,秦淑妃就殁了。说虎符失窃一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我实不能信。”
永王目光落在炭火上,“怪道这成了爹爹的心结。”
“岂止。”皇后语气幽幽,“你可知七宝楼台为何重筑?”
永王眼神一变,低声说:“儿无知。”
“陛下近年噩梦缠身,常言是厉鬼作祟。”皇后意味深长道,“而这七宝楼旧址便是秦文公的葬身之地。”
“今日,更是秦文公的忌日。”
永王浑身一震,不由问:“难道文公之死果真与陛下……”
皇后陡然厉声喝道:“噤声!”
永王连忙闭口。
皇后注目他良久,方长长叹息道:“怪我,怪我当年对你宠爱太过,你爹爹又事事宽纵你,养成你这么个骄躁性子。”
她沉声叮嘱:“三郎,你记住,你父是皇帝。天家亲情他希望从你们身上看到,但他从不会施与!他不立储,你一直觉得委屈,但其实未必是坏事。”
永王仰首看她,半晌无言。
“夜深了,你回府吧。”皇后终于倚在绣枕上,面露疲惫,目中却像在伤心,“娘……有些累了。”
***
长乐夜返公主府时,虞山铭正匆匆带兵迎出来,话没有说一句,只快步走到车前,一脚踢开踏凳,伸臂将长乐抱下车。
他见长乐怀抱匣子,仍有些不可置信,“陛下当真托付给你?”
长乐面上却无喜色,平静道:“进去说。”
二人身后车帘一响,竟是秦灼矮身从车中钻出来,长乐一件白狐狸氅衣也正披在他的身上。
虞山铭拥着长乐,回首冷冷注视他。
秦灼却似分毫不察,只垂目恭敬道:“见过都尉。”
夜风冷冽,长乐微微掩唇咳嗽几声,虞山铭便不再管他,将身上斗篷解下,拢住长乐进了府去。
金吾卫收整回府,秦灼也慢悠悠走回去,他低头似在看路,过园门时仍踢到了脚。
那一下委实不轻,砰地重重一响。阮道生跟着众人一起掉头,却见秦灼如常跨过门来,向众人揖手笑道:“瞌睡着,晃神了。”
“侍儿扶起娇无力,”有人笑着揶揄,“腿脚都不利索了,公主对甘郎宠爱得紧啊。”
秦灼只笑道:“蒲柳之质,岂敢称道。”
话头转到床笫上,异样便被**掩盖了。当兵的看不起卖身的,素日只是敬着长乐面子,如今长乐不在,多瞧一眼都觉得糟污。阮道生走在最末,连眼光都没怎么往秦灼那边挪。
秦灼走回屋里,落好门窗,月亮脸窥在窗边,又寒又凉。他坐在榻边将鞋子脱下,脚踝处已高高红肿起来。
秦灼今夜反应有些迟钝,坐了好一会,才从榻边摸索出盒药膏,合在掌心缓慢揉搓开。
门外人还没散尽,嘈嘈杂杂,中间似乎夹混着一个男人的嗓音,笑骂道:少郎,以后还敢骑马吗?
隐约有一个孩子高声叫道:敢,我还要赢阿耶的马!
秦灼知道,那男人边笑着边给孩子搓伤药。秦灼看不到他在做、或者说做过什么,但秦灼就是知道。
他这么听了一会,药膏已被手掌暖得黏腻,这才合在脚上推揉,可能手法不对,越揉越痛。他呼吸也突然急促起来,但不一会就平复了,神色自若地,跟个没事人一样。
***
次日一大早,长乐便传召秦灼过去。秦灼一入屋便觉不对劲。
虞山铭也在。
秦灼虽常近前伺候,但虞山铭在时,长乐是不会叫他来的。
势必有变。
二人刚用完朝食,长乐正取茶水漱口,拿帕子掩唇。虞山铭坐在一旁,正将茶盏搁下,“我常听公主夸赞甘郎聪慧,而今有惑,还请甘郎解答。”
秦灼温声道:“臣必知无不言。”
虞山铭瞧着他双眼,问:“陛下托付虎符给公主,是看重?”
秦灼略作斟酌,还是道:“虎符乃调兵凭信,天下兵马无不听从。陛下以此托付,是将公主倚如臂膀。”
虞山铭点点头,又问:“甘郎入府一月,我与公主待你如何?”
秦灼语气诚恳,“都尉待臣仁厚,公主礼臣如宾,臣草芥之躯,得侍公主都尉,实三生之幸。”
虞山铭似乎很满意,“那今日便抬举你,给你个十世有幸的恩典。”
他将那只匣子拿出来。
“即日起,就由舍人甘棠代公主掌管虎符,另府别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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