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秦灼起了个大早,但他再早也早不过阮道生。二人一掀帘便打了照面,秦灼有些冷,抬手掩了掩领口,问:“今早吃什么?”
阮道生说:“粥。”
“这么个大小伙子,不吃点干的?”
正说着秦灼已走到桌边,一人一碗小米粥外,还摆着一盘炒肺。他嫌膻,只夹了几筷子,将粥刮干净,边玩笑道:“若得阮郎做妇,当作金屋贮之。”
他调笑贤惠快成了家常便饭,阮道生从来不接他话茬,只说:“我今日出门。”
秦灼放下碗,“巧了。”
这是分头行动的意思。
朝食草草吃完,秦灼拢上氅衣牵了马。阮道生也不管他,自己把炒肺扫空,收拾了碗盘,把那本花行账簿拿出来。
***
城西胭脂铺外,秦灼翻身下马。
时辰已经不早,铺子竟仍落着锁。秦灼心中微起波澜,走到一旁卖甑糕的小棚前,先取出五文钱笑道:“包半块糕吃。”
卖糕的是个半大小子,将蒙的麻布一揭,热气腾腾一盆甑糕。他和秦灼搭话:“大清早的,郎君来瞧胭脂?”
秦灼口中应着:“是呢,几日前和帮活的双娘约好了时辰,现在还没开门。但胭脂我急着要,定金都付了。”
“双娘么,昨儿晌午我就没瞅见她。”那小子动作麻利,三两下将糕切好,用油纸包了,“他们冯郎也几日没见了。”
秦灼将糕接过,面容焦虑,“我今日便要回老家,再等不得。不知冯郎家宅何处,我去问一声也好。”
卖糕少年想了想说:“那可远了,得出城。我往冯郎家送过一次糕,他家都快到青龙山观音寺底下,拐进拂春巷——您一进就瞧见了,那边原先是片死人坟,只那么一间竹屋,就是他家。”
拂春巷比秦灼想象中还要荒凉。
杂树丛生,巷路滑苔遍布,幸亏冬日干燥,若是雨后定要跌跤。哪里像有人烟,活像百年陈迹,只住过死人。
秦灼跳下马背,心中先紧了提防,上了竹屋欲敲门,门却没关,竟叫他这么轻轻推开。
屋里坐着个男人,年纪三十以下,身材魁梧,红脸豹眼。
他手中正擦拭一把钢刀。
男人不料有人来,手中刀刃铮然一动,冷冷抬眼问:“阁下是?”
“我前几日同双娘定了脂粉,今日却不见人,冒昧登门一问。”秦灼温和笑道,“阁下可是胭脂铺冯郎?”
那人仔细端详他一会,点点头说:“你进来吧。”
秦灼听着不对,但不好垂手摸靴子,边带着笑跨进来。冯正康也放下刀,转身带他去找货。秦灼不远不近跟着,眼睛小幅度四下打量,问:“双娘同冯郎一块住?”
冯正康不答。
“我付了颗珠子做定金,现在也急着拿。”秦灼说,“她现下在哪里,不如冯郎告诉我,我去找她。”
冯正康正从案上大大小小的匣子里翻找着,闻声点头,“行。”
下一刻,他突然搬起只盒子,大力向身后掼去。秦灼当即闪身跳开几步,若不是早有防备,只怕这一下劈面砸中,便要折在此处。
冯正康见一击未中,当即跳去捉刀。他力巨势猛,一刀砍在秦灼身侧,竹木地板破开窟窿。秦灼已侧身踢在他臂上,同时从靴边掣出剑来。
秦灼迈开步,浑身血顶上脑子。
冯正康叛变,那阿双在何处?一直以来和温吉传递消息的又是谁?
必须生擒此人!
秦灼当即拔剑凌空刺去。剑刃一闪,银蛇般直蹿冯正康眉心。冯正康当即提臂挥刀,力气之大,震得秦灼手臂微麻。他转腕斜刺之际,冯正康竟发狠定要拿下他般,全然不顾这一剑,直直提刃撩向他后背。
是个硬茬!
秦灼微微咬牙,瞬间转身直面他,剑势似直实弯,径直刺向他肋下。
他竟走回马枪势,以剑行枪法。
冯正康双瞳一缩,突然收刀跳开,皱眉上下打量他,沉声问:“褚家枪——你是什么人?”
褚氏为南秦大族,褚玉照便是秦灼伴读,其父褚山青更是他的弓马老师。秦灼不答反问:“阿双在哪里?”
冯正康还要再问,秦灼已举剑再攻。二人臂膀相抵,剑锋刀刃相撞。冯正康却缓和攻势,低声问:“你是甘棠?公主府舍人甘棠?”
已经是第二个人问他这句话了。
秦灼转腕一挑,虽未将钢刀打开,但剑锋已逼近冯正康颈侧。他沉声又问一遍:“阿双在哪里?”
冯正康这里底细不明,他没敢贸然提起灯山。冯正康却开门见山,用秦语颤声问道:“南秦郡君是你什么人?”
秦灼浑身一震,像一层皮肉被陡然撕碎。这一声后,秦灼站住脚,目光冰冷地射在冯正康脸上。冯正康也在审视他。
要赌吗?
秦灼手心黏了一层汗。
但事关秦温吉,他实在不能迟疑太久。
半晌,秦灼冷声说:“信物。”
冯正康轻轻吞咽一下,“信物都是双娘自己贴身收着,我并未……”
“这样。”秦灼有些讥讽。
冯正康声音略带焦急,“但她同我讲过,是一只七叶黄金耳珰,是甘夫人曾经做掌祭时妆扮灵妃用的。她若怀疑我,怎肯轻易告知?”
秦灼却问道: “为什么背叛南秦?”
“我没有!”冯正康急声道,“文公对我家有大恩大德,南秦儿郎,安敢叛之?”
“那为什么要脱离灯山?”
冯正康双唇剧烈颤抖,好一会才说:“我觉得灯山……走歪了路。”
“众人皆醉君独醒,好自量。”秦灼冷笑一声。
冯正康揣测他身份后突然减了气焰,秦灼观其反应已有半分相信,但没有缓和口气,继续逼问道:“你和已故七宝楼监造李四郎交从甚密,他骤然暴死,你怎么说?”
“此事与我无关!”冯正康面露急色。
“证据。”秦灼说,“灯山没有和郡君取得联系,你叛出灯山,却一直用脂粉和阿双传递消息,李四郎也常到你这边买胭脂。没有说法,谁能信你?”
冯正康艰难道:“我和李四……是另有其事。”
秦灼没有打断。
“小秦淮安插人手,一部分走的是太平花行的门路。”
“账簿在李四郎私宅里。”秦灼点点头,“我已经拿到了。”
冯正康看向他,“那并不是花行买卖。”
***
阮道生没有带刀,换了张崭新的假脸,迈进太平花行。
如今天气寒冷,鲜花多是各色梅花,一抱一抱地摆在门口。花行屋梁矮,里头却宽阔,走进去是一群剪花插枝的女孩子。
劣质脂粉气浓得很,阮道生不免皱了皱眉。
瞧着像正经营生,但哪里都透着古怪。
他挑了几枝梅花,一路边挑边往里走。一个皂衣小厮跟上来,鬼头鬼脑地问:“郎君想挑什么色?”
不是问挑什么花。
听着像行话。阮道生只道:“我不太懂,有什么色?”
他这话一出,那小厮顿时不着痕迹般说:“您瞧这几枝,这时节的素心梅和虎蹄梅最好,都是从青龙山新折新插的。要香还是论磬口梅,朵也大瓣也圆,只是更娇嫩,得留心伺候着。”
还真一五一十讲起花来了。
这种迎客的阮道生见多了,当即已经心里有数:这花行还做别的买卖,方才那一句就是暗语。他对不上,迎客的便将他做寻常客人招待。
他面上不显山水,还真仔仔细细挑起花来。
瞧他往里走,小厮也跟着。后头有间院子,却没有门来连通,阮道生问:“后头也是花货?能去瞧瞧?”
小厮堆笑道:“哪里,后头是人家肉铺的屋子,和咱们不搭边。”
肉铺多是在闹市沿街买,这边却窝在巷子深处。
不正常。
阮道生点头没多说,买了几枝梅花走了。
他从街上绕了一会,将花枝随手插在人家屋檐上,便飞身翻入后墙,身形隐在排屋后。这地方很难藏人,他却极有经验般,隐蔽得看不出马脚。
门轻轻一响。
几个男人走出来,戴帽子整衣襟,面色餍足,正哈哈笑着。那门虽立即关闭,阮道生还是隐约闻到了气味、听到了动静。
那点疑影落到实处。
他想到那本奇怪的账簿,豁然开朗的同时,后心一阵发寒。
账上交易的根本不是花品。
是女人。
***
“太平花行是个暗娼,也是牙行,建了有些年头,消息四通八达,天南地北的生意都有。那本账簿上的交易……花种是雏儿,鲜花是年轻的,这里头的女孩不比青楼,还能说几句话有几分面子,叫人拐进去卖进去,就是被人作践的。”
这就是为什么花种比鲜花还要贵,为什么鲜花可以远送南北。
秦灼声音发紧:“为什么要走这种路子,出了什么事?”
“自文公薨后,朝廷严禁秦人入京,年年都要派人清剿。小秦淮有一次差点露了,还是红烛出面,这才周旋过去。但也是那一回起,红烛不肯将主要人手全压在小秦淮了。”冯正康哑声道,“文公当年的灯山据地是在行宫,老人死的死散的散,这些年才有了小秦淮。也有做雅妓的,少,但怎么说全是自己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可小秦淮局限在京城,文公去后,少公和郡君在王城备受折辱而难脱囹圄。红烛便搭上了花行,要做一个四通八达的消息网。”
“花行是外来的路子,做暗娼,他们那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只当是红烛要赚钱卖女孩子。小秦淮再赚,多少也是在官府造册,都要交税。暗娼好啊,暗娼油水肥。”冯正康嗤笑一声,“但投身这种地方,谁能独善其身?”
他双目欲裂,眼睑鲜红,“我妹子……也进去啦,进去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装嫖客进去一次,啊,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她把消息交给我,要我务必递给红烛。我现在都记得是什么:郡君不日出质长安,途恐遇刺,望护之。是我去护的,我从过江之后护了一路。那天临走我妹子开门,鸨母在门外等,她忽然变成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么笑着跟我说,再来玩哟。再来玩哟。我前脚出门,一个男人后脚就进去了。”
冯正康发出古怪的呵呵笑声:“我死都想不到,那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就是郡君北上的那一年,我妹子死了。她生了疮接不了客,被活活被打死的。我去的时候,她、她底下都烂了……她是桃花盛开时的生日,三月,叫夭,白脸盘,大眼睛,会叫阿兄,那么漂亮。我阿耶咽气前最后一句话,要我照顾好她。我把她照顾死啦。”
冯正康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都在抖,“报答文公,可以,让我断胳膊断腿让我死,放过我妹子、放过那些女儿家。难道文公没有妹妹、没有女儿吗?!”
秦灼胸口剧烈震动,说不出一句话。
始作俑者。
他手脚冰凉地想,其无后乎。
“是,我脱了灯山,我跟小秦淮断了往来,我受够了!我不想这么下去了,我不想他们这么下去了!”冯正康嘶声喊道,“为了多年前文公一句话,'北立灯山,家安家还'——好,灯山我们立了,这么多年也守了,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是为了以后的好日子,是为了能回家,不是为了一句空话!文公的恩德我全家上下无以为报,但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这一句喊出口,冯正康力竭般跪在地上,双手掩面,从指缝里挤出这句话:
“过日子,是为了活着的人啊!”
他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语毕已泪如雨下。
这样静了一会,冯正康突然感觉有人扶住他的臂膀。
秦灼蹲下身,双手搀起他。
冯正康回望着,嘴唇剧烈颤抖。
你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
他正欲询问,气声却在喉间戛然而止。
目光尽头,秦灼抬起手,指间捏着一只黄金耳珰,七片金叶沙沙作响。
“你说得对,我来,就是为了活着的人。人君一诺千金,他答应带你们回去,却没有做到,你们没有负他,是他辜负你们。”
面前少年人声音沉重,一字一句道:
“父债,子还。”
冯正康凝望他许久,骤然丢开刀,扑通跪地纳头拜倒,颤声喊道:“属下南秦冯正康,参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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