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康将倒翻在地的长凳扶起,请秦灼坐下后又要去倒茶。秦灼摇手制止,“就算你脱离灯山,但和温吉通上消息,为什么不转告他们?”
冯正康深吸一口气:“属下若说,阿双姑娘出宫之前,属下从未联系到郡君,殿下信吗?”
秦灼皱眉道:“但你和宫里一直在传消息。”
“这就是最蹊跷的地方。”冯正康说,“胭脂铺这条线,是属下从家父手里接过来的。您姑母秦淑妃在时,这是内外通达消息的方法之一。”
这条线早就成了,并不是专为秦温吉特设。
“郡君入京之后,属下的确经营这条路子,也打听着宫里的消息,但宫禁森严,皇帝又对郡君提防得紧,属下一直没能和她通上话。直到去年年底,阿双姑娘找到属下……”冯正康长长吐出口气,“说郡君已经和胭脂铺联系半年之久了。”
秦灼将那只耳珰攥在掌心,问:“这半年里,你这条路一直收着消息?”
“是。”冯正康点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近况。”
秦灼又问:“阿双见你,是怎么同你说的?”
“阿双姑娘前来表明身份,但属下因为从来没有收到郡君消息,怕是有诈,所以将信将疑。直到她取出光明钱作证,属下才信了几分。她请我追查一个人,长乐公主府舍人甘棠。”
冯正康看着秦灼,“她说此人很可能是少公,但少公的讣闻,我们都听说了。”
秦灼回想起马车倾翻、山石崩塌的险象,点点头说:“金蝉脱壳。”
冯正康坐在一旁,握紧双手,“殿下身份藏得很好,几番查证后属下也不敢确定,本想告知灯山,但前一段李四郎在小秦淮被刺,属下怕里头还有奸细,不敢轻举妄动。暗中去寻红烛,谁知红烛出了城,属下找不到她,实在无计可施。”
“是故你二人不敢贸然寻我,以免打草惊蛇。”秦灼点点头,又问,“阿双呢,阿双在哪里?”
“她不在铺子?”冯正康挠挠头,“我没找着红烛,这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往那边去。”
秦灼皱紧眉头。
不对。
此次会面干系秦灼兄妹相见,兹事体大,阿双绝不会无故爽约。
出了什么事?
秦灼急声问道:“她没有留下什么书信字条?或者随身物件?”
见他神色乍变,冯正康察觉事态严重,开始四下翻找。
他这间竹舍原本没有隔间,后来阿双一个女孩子寄居在此,冯正康便扯了一块厚棉布做隔帘。秦灼打帘进去,里头收拾整齐,床边支着一张小案,案上有之木盒子做妆奁。秦灼打开一看,只是些珠花、竹梳篦等女儿之物,放下盒子抬眼时,瞧见帘子边倚着的一只风筝。
是只燕子风筝。
秦灼想到什么,突然浑身一颤。
秦温吉传递的消息,在送出宫时就被人换了。
她对外联络,是通过放风筝约见内侍五福,经过五福之手用胭脂传递消息。这是一条单线通道。
能从中偷换消息的,只有五福一个人。
秦灼声音里像绷了一根弦,“五福是你跟宫中通信的枢纽,消息被人替换,你就没有怀疑过他?”
“他替我打过掩护。”冯正康声音有些艰难,“我……的确没那么想过。”
那是他刚张罗起胭脂铺子的时候,朝廷正对秦人进行新一轮搜捕。信筒盒子被搜出来,被一个年轻内侍众目睽睽下打开。冯正康手伸到柜子底下,刚按住刀柄,就听那内侍说:“没有问题。”
几日之后,冯正康正在打扫铺子,听身后帘子打起。那人说:“买点胭脂。”却自己带着胭脂盒子。
冯正康转身看他,看清他的脸和那身内侍装束后,心照不宣。
他们这种人,要建立信任很艰难。信任之后的怀疑也是。
秦灼不欲从这上头夹缠,直截说道:“这条线真出了问题,五福身上的嫌疑最大。”他拿眼睛指了指风筝,“它原来就放在这里?”
它原来挂在墙上。
冯正康呼吸急促,“我去找线人。”
秦灼没有阻止,就是默许。冯正康快步冲出门时秦灼正慢慢蹲下去,把腹部折叠到和腿紧贴,大口大口地喘气。
胃痛是老毛病,每年秋冬发作得尤其厉害。那半块热糕就着冷风吃下,上蹿下跳打到一半就在腹中绞成一团。他端了这么一会,等人走了才松懈下来。
秦灼蜷在地上,还分神想着五福的事。五福若真是奸细,那他为什么没有揭发冯正康?他在等什么?他从秦温吉和冯正康手里收来的消息又送去了什么地方?
妈的。
胃里的抽搐松一阵紧一阵,搞得秦灼有点心烦意乱,这么忍耐一会,还真有点想念阮道生早晨的热粥了。
***
这时节能开的花不多,花行生意也冷清。穿皂衣的小厮倚着门嗑瓜子,远远见有人来,便松松肩膀站正,笑道:“里头有请。”
五福做一身商贾打扮,面色有些焦灼。二人拐到后巷,他便开口问道:“银子什么时候能结给我?”
“不是说好的吗,等主上收着了人,剩下的五十两一厘不少,一次成交。”
五福默了一会,突然问:“你们叫她接客了?”
“谁?”小厮脸上浮现些揶揄神色,“花娘,还是你新送来的这丫头,叫什么……阿双?”
五福双眼静静盯在他脸上。
小厮乐了,扑哧笑道:“怎么,你还想吃了我?你肯听话送她过来,还计较有人来嫖?”
“主上点名要见她,你们有点分寸。”五福似乎在提醒。
“哟,还敲打我呢。”小厮嗤笑一声,“主上要她嘴里的消息,又不是她干净的身子。年关查得严,我是放哨的不是屋里的,卖没卖出去的谁知道?你点她一回不就清楚了。”
他像刚想起什么似,笑带嘲讽,“我忘了,内官身被圣恩,哪里沾得了女人?也是,瞧瞧也能消遣,沾不得不一样往花娘阁子里一掷千金?”
五福任他奚落,并不作色。等小厮口舌卖弄完毕,他从袖中摸出一锭碎银子,丢到小厮掌心,自己轻车熟路往后院走去。
小厮眼带讥诮地瞧着他背影,吩咐一旁收拾花草的婢女,“这小娘们也没几两货,就把个阉鸡勾成这样——叫起花娘来,老主顾又到了。”
***
暗娼比不得青楼,一应物什皆是次等。铁锈红的棉帘子显旧,上头绣球花也是深褐的朵,被血污了一样。帘子边挂着只木牌,上头刻着“花娘”。
五福把牌子反过来,打开棉帘子,女人正从竹榻上坐起身,见他有些讶然,静了一会才问:“怎么现在来。”
“今天不当值,来瞧瞧。”五福瞧着她,“起得这么晚,是身子有什么不好?”
女人含糊道:“昨儿睡得晚。”
五福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没有接话。
说她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妆扮成女人的女孩子。年龄不过及笄上下,身量窄小,却浓妆艳抹,衣襟开得极低,袒着大半胸脯。见他来,忙拾了件外衣匆匆披上,神色说是羞赧更像尴尬。
她一番收拾,五福便自己倒茶,茶壶却是空的。他便问:“早晨热水都喝不着?能吃上饭吗?”
“估计在忙活,还没把水送过来。”花娘从矮橱里拿出个匣子,里外三层地打开,拿出一碟点心端给他,说,“白天不叫弹琵琶,怕招人过来。”
五福把糕掰开,递给她一半,另一半捏在手里,也不吃,点头说:“行,那就说说话。”
花娘小口小口地咬着糕,胭脂蹭在酥皮上,像咳血一样。五福只安静看着她。
花娘早上还没喝口热水,糕点又干,微微有些咳,又问:“你今日能待多久?”
“一上午呢。”五福声音堪称温柔。
花娘涩声说:“三两银子呢。”
“我挣钱不就是给你花吗。”五福眷眷看向她,“一早说好了。”
花娘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快了。”五福安抚道,“快了。”
他这说辞颇像搪塞,花娘却没有追问,只催促他,“吃糕呀。”
五福便咬了一口糕,用舌尖一点点抿开。酥皮有些发潮,里头的蜜饵也油腻,堵得他喉咙里极难受,难受得眼都酸。
这时,花娘张了张口,好久才说出话:“你嫌弃我吗?”
五福嗓子叫糕黏得发哑,反问她:“你嫌弃我吗?”
花娘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一双眼映着他,泪水啪嗒地掉。
一见她落泪,五福瞬时慌了神,忙伸手要给她擦脸,贴近面颊时突然想起刚捏了糕点,捻了捻指头便要撤回来。花娘却抱住他的手,将脸缓慢贴在他掌心上。
不一会,两个人额头便抵在一起,一片静默里,他们眼观眼鼻贴鼻,只静静地望。
***
冯正康赶回来时,秦灼已经神色如常。起码冯正康看不出端倪,收缰喘了口气说:“据线人回报,五福昨天晌午去了趟花行。”
秦灼问:“一个人?”
“他叫了辆马车。”冯正康说,“一块下来个女人。”
倘若那女子真是阿双,后果不堪设想。秦灼当即出门上马,凛声道:“先找人。”
现在日头大盛,浸在风里却少有暖意。小厮裹了裹袍子,便听一阵马蹄声近,一前一后两个人跳下马背,径直走上门。
大白天的这么多生意。
小厮腹诽过后忙堆笑迎上去,“二位来看花,要挑什么色?”
为首者身材高大,对这一套轻车熟路,将手背在身后,低声说:“新开的一枝春,有种子吗?”
问的是有没有新来的雏妓。是个熟客。
小厮眼珠一转,连声说:“新下了一批花种,又嫩又机灵,郎君尝尝?”
为首的没作答,反倒是他身后跟进来的少年人说:“尝尝。”
这人穿着气派不像寻常人,不花钱往秦楼楚馆去,偏往这**沟里钻。小厮心生奇怪,这人却似知他心中所想,将一把碎银子交给他,温声笑道:“这不是刚赌完出来么,找找消遣。”
小厮应承一声,引他们往后院走去。排屋藏在深巷里,动静也闹不到外面,也是白天少客的缘故,欢笑声只隐隐约约,反而训斥责打的声音更重。
小厮瞧着他们脸色笑道:“一些蹄子骨头贱,怕服侍不好,得先调教。”
秦灼并无不豫,颔首附和道:“说得极是。”
话音未落,小厮已推开一扇屋门,浓浓脂粉气熏得人有些反胃。
虽是白日,屋里却仍点着蜡烛,光影和熏香的烟雾缭乱,有些狐鬼故事的气氛。里头拥坐着二十多个女孩,袒胸露背、衣衫不整,见门一开都极其瑟缩,也有几个强笑的,但干在脸上、冲淡脂粉的泪痕骗不了人。
秦灼似乎厌恶这气味,微微抬袖掩鼻,这样他皱起眉头就不显得违和。他从前到后转了一圈,扭头与冯正康对视。
没有。
难道人真的不在此处?
冯正康正纳罕,秦灼已走出门去,那小厮会意,忙跟在身后。冯正康以为秦灼要走,一只脚跨出门时听秦灼冷声道:“我要见双娘。”
他二人装作嫖客探查,就是为防打草惊蛇,如今秦灼直接道破,冯正康瞬间大骇,刚要开口,便见秦灼目光沉静地看过来,压根不是慌不择路的意思。
那小厮眉头一跳,皮笑肉不笑道:“我们这边儿没这位双娘,郎君怕是找错了地方。”
冯正康暗叫不好,却见秦灼不慌不忙,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过去。
小厮接在手里,满面狐疑,便听便听他唇间吐出一句:“信物。”
小厮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和内侍五福约定以玉佩为信,一人各执一块送人提人,这是我的信物。”秦灼一双眼看着他,没有情绪,毫无波澜。
他冷声说道:“现在,把他的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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