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被他捏住后领提起来,整个人烂泥般被拖过去。
那人将他曳到屏风前站定,手下反反复复揉捏他的后颈,哈哈笑道:“都说南秦少公一能当百,床上功夫连婊子都逊色,没成想哥们几个还有这种艳福!”
一个站在屏风对面,似乎有意羞辱他,极其下流地用手指勾摹那仕女肖像,脸几乎贴在屏风上,突然狠狠道:“大哥,我有个主意。”
“把他按在这上头操!叫他看着自己这张女人的脸!”
“再给他张罗身娘们衣裳!少公,殿下,这样的身份,可不能怠慢了!”
三人齐声笑起,面目扭曲,如同厉鬼。
室内浓香幽幽,灯火昏昏。秦灼面孔浸在帘子阴影里,突然轻启嘴唇:“好看吗?”
柔声细语,仿若呢喃。
他身后男人兴致大起,污言秽语尚未出口,突然听得嘶啦一声。
是帛裂的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秦灼猛然横臂振腕,仕女像被顷刻割裂。同时,鲜血扑地溅满屏风。
对面,面贴屏风之人应声倒地,喉管破开大口。
他莞尔笑道:“那就好好看看吧。”
身后那人毛骨悚然,往后踉跄几步。他眼看秦灼转过身,手中寒芒雪亮,指缝鲜血汩汩而流。
他早就用匕首割破了手。
“龙凤壶,醉骨酒,只这两样便能买下整座酒楼。”秦灼笑得温文尔雅,“只可惜,这两件东西是我幼时玩物,你主子据为己有之前,我已经摆布过成千上万遍。”
“用我的东西对付我,你怎么敢?”
秦灼吟吟笑道。
“他,怎么敢?”
那人骇得说不出一句话,跌跌撞撞地往后退步。在他眼中,秦灼披上一身艳若厉鬼的腾腾的影子,从薄薄帘影里钻出来。
此地此时此刻,他与平常一样又不一样。他肤白如纸,唇红如血,眸黑如炭。他前迈的脚步不轻不重,打帘的姿势既柔且缓,那张亦如天人亦如鬼魅的脸上,突然浮出一抹笑容。那笑容慈悲又残忍。
那人以为秦灼会说话,但秦灼什么都没有说。
瞬息之间,他身影如同缭乱的灯影。匕首没柄钉入那人后颈时,昏灯轻轻打了个摆。
秦灼脚踩那人后背,嗤一声将匕首拔出来。
接着他抬头,对屏风后站着的最后一个人说:“想活么。”
那人扑通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秦灼点头,缓步走过去,“那就好好答话。”
如同捣蒜的叩头声里,他将匕首在白衣袖上擦了擦,问道:“淮南叫你们来的?”
“是……是……”
“淮南是怎么跟刘正英勾搭上的?”
“是太——”
戛然而止。
秦灼心道不好,快步走到屏风后。那人双目圆睁,喉间插着一柄六棱长刺。
刺上缠着一片布条,上写道:少卿,我在看着你,哪怕你死。
秦灼深吸口气,将布条攥在掌心,刚踱到屏风边上,面前骤然爆发一声巨响。
门被从外面踹开。
一条人影快步闯入,看见他时瞬间定住。
他未曾想过、未曾期盼的,原以为一刀两断的那个人。
阮道生看着他双眼,轻轻喘了口气。
他说:“走。”
在阮道生目光尽头,秦灼回望过来,视线相触时轻轻颔首。接着,他扭头端详着那幅屏风,突然抬腕,手起锋落,将那屏上仕女从头到脚裂成两半。
***
二人离开酒楼时夜色已浓。秦灼一身白衣,沾了血格外显眼,正要把外袍脱掉,阮道生已将披风解给他,说:“人多眼杂,回去处置。”
秦灼低着头,没有拒绝也没有看他,慢慢将带子系好。
春夜如酒,轻风如皱,冷月如钩。坊间也有灯会,灯影人影相乱,好一派五彩人间。人潮并未退去,反而熙熙攘攘起来。不远处突然一声轻响,烟火从眼前窜起,散开,冲着脸洒了把十色光芒,芒心灿如早花。硕大无朋的烟花下,秦灼微微仰头,阮道生静静瞧他。
等秦灼低首,阮道生已经递了个纸包给他。
按秦灼行事本当推拒,这次手却先心念一步接过来,但接在手中又有些怔然,愣了片刻才道:“多谢。”
阮道生没说话。
秦灼拆开纸包,低头咬了口饼。那饼洒了胡麻,烙得并不怎么圆,乍一瞧倒很像人心形状。饼皮酥脆,秦灼慢吞吞将心上一层薄壳子嚼碎,低声道:“说正事。”
阮道生却打断道:“以后讲,先过节。”
他似乎并不清楚上巳是什么人过的。秦灼这样想着,抬头瞧他。
阮道生年纪应当比他小些,个头却高。他正站在悬挂龙灯的灯架下,脸未被灯光照亮反被架影遮盖,阴暗里看不清面容,那张脸无棱无角,似乎只有这一片影子。看清了也是假脸,这样模糊的脸孔竟是最接近他本来面目的样子。
秦灼第一次真正动了想瞧他脸的念头。
他心中重重一跳,旋即不露痕迹地收回目光。
这想法不太对劲,但秦灼苦思冥想,总觉得是可体谅的。这许多年里,他第一次感知到被触动,实因第一次有人站出来,在他这种处境的时候。
何况今夜正值上巳佳节。
自古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独此一夜,天下人俱看灯灯中,看烟火烟火中。纵灯、烟、火、影闪烁不定。*
总是关情。
或许醉骨酒还是起了作用,秦灼头脑昏昏沉沉,竟没回小筑,直接跟阮道生回了公主府。待他发觉自己身处何地,他已将自己关进西厢房内,忽觉万事如麻,越想越头痛,早早蒙头睡了。
躺下没多久,他便听见窗外有吹叶子的声音。他不用推窗也知道那人是谁。
秦灼睁了会眼,气息起起伏伏如潮涨潮落。他往里翻了个身,刻意去想那面屏风。不一会,就刻意去想女人。
但在那若有若无的叶子歌喉里,他哪怕闭着眼都能看见另一个人。环首刀斩落,狼血纷飞下火光骤亮。那少年面目模糊,声音却清晰。漫天大雪里,他捏住他的手腕,简明扼要地说,走。
犹如轻雷。
秦灼一颗心哀声鸣叫起来。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可怖至极的震动。但他的心早就死了。
它一定是被鬼祟操控了。
一定是这样。
***
阮道生放下叶子时,天边云后透出一线微光。他微微松动手腕,一抬头,正见曹青檀站在园门里。
阮道生迎上前几步,揖手叫道:“师父。”
曹青檀点点头,往他身后一瞭,问:“不进去?”
阮道生说:“没到那份上。”
曹青檀约莫听说了事情,叹口气道:“刘正英是永王的人。”
“他私见刘正英是自己拿的主意,就算到了公主面前也无理可说,这事只能不了了之。我去时人也走了,沾不上身。师父放心就是。”阮道生说,“师父何以对永王忌惮至此?”
曹青檀眯眼瞧他,牵动了鼻侧两条斜纹,问:“你在审问我?”
“不敢。”阮道生态度恭敬,“元和七年,师父时任,偕当时的金吾卫大将军入并州协同平乱。一年之后,大将军乞骸骨,师父意外伤腿,从此退居文职再不复出。”
他停顿一下,问:“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曹青檀语气淡淡:“你对并州倒上心。但我记得你是洛州人。”
“师父慧眼错断。我上心的不是并州。”阮道生说,“是花行。”
这小子一向死鸭子嘴硬,如今竟不打自招,曹青檀乍不知他是什么路数,默许他继续说。
“卞国舅经手花行事,我才向师父问永王。”阮道生顿了顿,“我家中有位阿姊,大荒年被丈夫卖入长安,下落不明。我寻遍京城妓馆,没找着人。”
曹青檀瞧了他一会,问:“再无隐瞒?”
阮道生却说:“有。”
曹青檀不说话,等他交待。
阮道生看向他,“师父恕罪,我不能说。”
曹青檀倒不生气,问:“逼不得已?”
阮道生道:“人命关天。”
曹青檀抬手,似乎想拍他肩膀,但还是捻了捻指头垂在身边,说:“近来又新招了一批人,也没你什么事。”剩下应当还有话,但曹青檀没有说下去。
阮道生微微点头,两人再无话说,便穿了园子去校场。天只蒙蒙亮,场上已列开数十草靶,诸弓弩手引弓拉弦,箭落纷纷如雨。
群箭破空声中,似乎有一声雁唳划过,极刚润的清响之后,曹青檀轻轻赞叹道:“好弓!”
阮道生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凝目眺去,不远处,一个红衣少年放出一箭。那箭飞跃半空,却如摇折之秋草,滴溜溜当空坠下。一片嘘声里,那少年腼腆一笑,轻轻活动手指,往后退了下去。
同时,场上高声喊道:“弩手张霁,评丙等——”
阮道生目光仍落在他握弓的手上。
少年袖口挽至肘上,引弓时肌肉绷紧,校弦精准,弓至满彀。那弓通身如锈,规制也不似寻常军弓,但瞧吃弦角度,必是强弓。
一个轻易能开强弓的人,却射出如此软绵无力的一箭。
曹青檀看了一会,说:“藏龙卧虎啊。”
阮道生任他的言外之意敲打,没有说话。
***
秦灼辗转多时,近天明终于睡着一会。梦中光怪陆离,却不似往常一夜梦魇。那些指爪和肢体裹挟着他,突然被一场鹅毛大雪淹没。雪地尽头月色茫茫,有人疾驰而来,身影模糊。他心中隐约有猜测,但真瞧见人,竟是那个穿飞燕襦的女孩子,乘雪凌风,伸开双臂拥抱他。
他手臂一张,当即醒了。
秦灼出门时阮道生已不在院中。他心中另有事,匆匆赶回小筑,又叫阿双去请陈子元。
陈子元刚进门,秦灼便迎着门站起来,急声问:“和小秦淮联系上了吗?”
陈子元摇头叹气:“上回太平花行叫官府端了,灯山的人也扣了不少。这暗娼号子能尽早暴露,外头都传扬是公主府甘棠与禁卫里应外合。小秦淮那边已经不信咱了。”
阿双端了茶水给他,问道:“若是铤而走险,将身份直截告诉他们呢?”
“这事把灯山坑苦了,不解释清楚,别说是少公,就是文公来了恐怕也不好商量。”陈子元愁道,“但怎么解释?全是阮道生自作主张,跟我们半点干系没有?灯山那边能信吗?”
念及此他便恶狠狠咬牙,“全是姓阮的搅和的!”
出乎意料,秦灼只淡淡道:“不说他。”然后单刀直入:“我的身份怕要暴露了。”
陈子元大惊失色,“长乐公主有所察觉了?”
秦灼摇头说:“刘正英想搞我,找的是淮南侯的人。淮南侯已经知道我是甘棠,但他有没有另告他人、告诉了几个人,我还不清楚。”
“秦善万一知道……”陈子元话说了一半,看着秦灼脸色,也闭上了嘴。
秦灼端着盏茶,却没有吃,沉沉说道:“刘正英不能留。”
陈子元一拍大腿,急道:“这几天好像有仗要打,卞秀京领虎符带兵出京,刘正英是他的副将,恐怕一块走了。”
茶盏轻响一声。秦灼长长吐出一口气。
陈子元低声道:“殿下,咱们得做好最坏打算。长安绝非久留之地,若有不测,得及时抽身啊!”
秦灼沉默片刻,终于说:“鉴明已在潮州扎根多年,若事情败露,弃长安,就潮州。”
此话一出,一片死寂。打破寂静的是阿双战栗的声音:“殿下,郡君呢,灯山呢?都不顾了吗?”
秦灼一言不发,面色平静,双手却微微颤抖。
陈子元急声打断道:“阿双!”又缓和声音道:“南秦百姓是殿下的子民,温吉……郡君她是殿下的亲妹妹。你要这么割殿下的心吗?”
“子元,她问得对。”秦灼轻声说,“其实弃车保帅并不是最坏打算。”
“我一旦身死,灯山和温吉要怎么安置,在长安的秦人要怎么保全……现在得仔细考虑起来了。”
*注:
明张岱《鲁藩烟火》: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内之王宫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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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三十 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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