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献诗詈骂今上,李寒还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皇帝怒不可遏,命京卫擒其入狱,却不知人已在狱中。
长乐回府时夜色已浓,府中灯火如昼。虞山铭替她宽了大衣裳,又执她的手,皱眉道:“这样凉,吓得么?”
长乐先从盆里浸了把手,笑道:“这点场面。”
她顿了顿,又说:“老头倒鲜少这么生气了。”
“大过年的,叫个小子指鼻子骂。”虞山铭说,“君威难测。”
秦灼也跟进屋中,将外头的薄裘解下。一年来长乐将他视作幕僚,虞山铭知此内情后对他态度转变不少,见他揖手,也点了点头。
“甘郎。”长乐摘下架上丝帕将手擦干,“你怎么看。”
秦灼略作思索,道:“臣建议娘娘上奏陛下,为李郎作保。”
长乐打开一合香脂,是拟芍药香,她纤指蘸取,轻轻在手上涂抹,“哦?”
“众主考对李郎多加褒奖,许其为文人第一流,右相青公又颇有惜才之意,多半要出面保他。右相为群臣之首,天下学子无不师之,他若开口,多半能保住,娘娘何不顺水推舟,结这个善缘?”秦灼说,“老臣如夕阳,虽无限好,却近黄昏。将来之事,要看旭日东升。”
他想了想,又说:“何况李郎作诗的缘由尚未明了。他既然进京赶考,说明是有入仕的志向,在这个节骨眼上闹这种大乱子,只怕是有内情在。若内情查明,李郎的发落说不定能减轻。娘娘说这一句也无妨。”
长乐静静听了会,说:“再看吧。”
秦灼叫一声:“娘娘。”
“陛下正在气头上,谁去说话都是不落好。”长乐从椅中坐下,“这李寒也是过了,到底君臣有分。非议天家,只这一条就能杀他百回。”
无论君臣还是父女,长乐终归身处皇室。她不想为无关之人触怒皇帝。
秦灼将剩下的话咽在腹中,垂首道:“是。”
虞山铭走到长乐身边,抬手握住她肩,拇指缓慢抚摸她脖颈肌肤。秦灼会意,便掩门退出阁子。
外头极冷,秦灼正要走人,在外头抱厦值夜的侍女却来寻他,嗫嚅半天,大意是兄长前几日摔了腿,夜间得靠人按摩换药,请他暂时替守一会。
瞧她面容身形,只怕比温吉还要小一些。秦灼心中微生恻隐,左右无事,便一口答应下来。
抱厦有炉子,倒不怎么冷。秦灼刚从杌子上坐下,便见窗内打落一片红云。长乐的帐帘是银红绡罗。他念头一闪,再抬头,窗上已波光潋滟了。
长乐床榻在内室,却有一张妃榻临窗,说话便一清二楚。宫中床笫事从不是秘闻,甚至有录事在侧,但秦灼对听活春宫还真不怎么习惯。
室内总比室外冷,窗上便蒙蒙有雾。帐边流苏打着晃,睫毛般在窗上剐蹭着,丝丝缕缕得像擦伤。不一会,一只女人的手便抵在里头,贴得极紧,几乎能看清丹蔻颜色,在窗上颤动着捉了几下,便闻室内一声低叫,那手也啪地落下去。手印凝成汽,五个指痕泪痕般滑下,指甲印在窗上,掐成五个小月牙。
床榻摇晃声和吟唤声不绝于耳,秦灼轻轻吐出口气,刻意去想事情。
这一年瞧下来,长乐心机颇深,对人态度看似任意妄为,实则滴水不漏,而虞山铭对她却是真心居多。一个男人,对政治联姻何以如此死心塌地?
长乐突然高声一叫,秦灼难免晃了下神。顷刻之间,虞山铭也强弩之末般低叫一声,在一下一下里低声喊着:“伯如、伯如,我的人,我的心肝!”
长乐好一阵说不出话,不知呻吟声断续了多久,方听她喘息着娇声唤道:“铭郎。”
她竟这样缱绻地叫驸马。
至亲夫妻,其实没什么不应当。但秦灼这些日冷眼旁观,她对驸马实则没有这样深的情分。
可现在,长乐确实用痴爱的声音道:“铭郎,我娘的棺椁,当年就是你护送的。这份恩情,我记着,一辈子不敢忘。”
她轻声道:“我一想到她被这样辜负,被这样休弃,你不晓得,我一颗心……”
言及旧事,秦灼突然清醒。
长乐生母之事是宫闱秘辛,依约是皇帝头一位妻子。长乐早年失爱于君父,似乎也有其中缘故。既然是亡妻,就该有谥号,但皇帝却只隐约其辞,不说追封皇后,连这个人都做宫闱密辛一般,没人敢提。
他正要再听,虞山铭似乎大受感动,连声说:“我晓得,我岂能不晓得?你放心,该你的,我统统给你赚回来。岐王若中用,到时候你就是摄政……卞氏的庶子……”
他话音低下去,再度动作起来。那**之声忽远忽近,钻得秦灼心烦意乱。他出去踱了几步,觉得身上冷了些才回去,也不坐杌子,只在阶上坐着,手里已折了一节梅枝,一段一段掰着。
炉火叫寒风鼓动,夹带暖意的冷风溜进他衣襟,像只手。那只手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脚步声。
一条穿黑衣的人影走上阶,看样竟要叩门。
秦灼将梅枝一投,正丢在那人腿边。那人瞬间手掌一擒,将那枝梅花捻在手中,他闻声抬头,秦灼便竖起手指。
夜间静,那人也听见里头动静,脸上倒没有尴尬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身形一定,便往秦灼这边走来。
秦灼喉结轻轻滚动一下。
夜浓如许,灯火却沿天边敷了抹薄光。雪仍零星飘着,吹如落花。那人直截走过来,又在一段距离外站住,说:“你在这儿。”
他声音压得低,低得有点哑。
秦灼定了定神,说:“你不也在。”
那人说:“礼部孟侍郎夜访,正好遇着,代为通传。”
秦灼站起来,问:“没有侍人吗,要你跑一趟?”
“约去看灯。巧了。”那人看着他,意思是你这里也没侍人。
秦灼微笑道:“回家去了,也巧了。”
两人一时默下来,那人再开口便像没话找话说,但他本不是这种人。他问:“今夜的事听说了?”
今夜的事只有一桩,却足以震动京师。秦灼说:“这位李郎到了明朝,怕就要仙寿恒昌。”
那人静了静,说:“他是被我们带回去的。”
“官差踏死流民,李寒为人出头,被擒下京兆府狱。这个关头,皇帝叫他作贺诗。”他并没有尊称“陛下”,此大不敬。
“愚勇。”秦灼评价。
那人似乎附和,也点头说:“愚勇。”
但这件事仿佛对他有所触动。秦灼纳闷,他这种人,竟会被这事轻易触动?
莫名其妙的,秦灼说了句:“我劝了公主,救不动。”
这话一出他就觉得不对。太像解释,他对这个人压根没有解释的必要。秦灼头一回琢磨不透自己,一时没有开口。
或许看秦灼许久没有反应,那人抬起手,把手中梅枝往前递了递。已经碎了几瓣,但仍有一朵洁白,颤巍巍在他掌中吐蕊。
他指间有香气,又不全是梅花香。还有什么味道?
秦灼鼻翼微动,轻轻吸一口气,正对上那人一双黑不见底的眼仁,洞察般看向他。那双眼又冷又冽,落在他身上却觉得又烈又烫,秦灼强捺着没有跳脚,却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战。
他从来是这么看人吗?
秦灼突然叫一声:“阮郎。”
阮道生闻声定了定眼神。
秦灼走到他跟前,看着那张凡庸的脸,心中陡生一个念头。
突然,他倾身探手,五指去揭阮道生的侧脸。
阮道生当即扭住他手,秦灼被捉了现形不但不怕,反而再上手,不成不休一般。阮道生也不料他竟如此执着,将他双臂一别,两人当即轻轻撞在一处。隔着手臂,似乎能感到心脏跳动。
这是秦灼第二次想看他的脸了。头一次他压根不敢细想。他早已心死欲灰,却因为阮道生露了苗头,在不晓得他美丑的时候。而秦灼自诩是个极其肤浅、必须看脸的人。
这不是个好迹象。
后来二人好上,陈子元问,要是萧重光真长当年那副尊容,你还愿意跟他修成正果?秦灼想了想,说,我后来对他动心,的确是瞧上了脸。陈子元说,肤浅。秦灼笑道,爱美之心么。
那时他已在潮州安置下,也是个料峭春夜,夜间万树梅花,又映一天明月,此情此景恰似当年。秦灼披一件海龙皮大氅拨了拨炭,说,可对他上心,就是另一回事了。皮相——论皮相,世间谁及贺兰荪。可我这金屋,只藏他萧重光一个人。
彼时他二人已在情字关头生生死死,陈子元只能喟叹一声,突然抓住重点,问:后来动心,之前还有过?对他当年那张假脸?
秦灼清了清嗓子,只道,特殊情景,另当别论。
但当时,秦灼只是轻微扭动一下手腕。这是一个被弄痛的姿势。
他尚未开口,阮道生已松开手。他眼神莫测地看着秦灼,一句话没说,突然扭头走了。
秦灼低头一瞧,那枝梅花掉在地上,完好的仍是那一朵。该败的早败了,该开的还是开着。
他看了一会,忽地脚尖一动,非要把那花踢碎了。
***
第二日清早,孟蘅再度登门造访。
传言她与长乐闹得不太痛快,一而再再而三登门,只怕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孟蘅以才学而立朝堂,想来也是惜才之人。
秦灼出门时正巧遇见,想起昨夜阮道生通禀未成,恐怕也没有知会旁人,便上前揖手,说:“公主昨夜歇得早,叫侍郎空待。”
孟蘅未着官袍,穿了身家常大袖青袍,也对他还礼,“还请阁下代为通报。”
门前便有小厮往里通传,不一会便给了信,请孟蘅入内。秦灼便领她去阁子,孟蘅一路不语,似乎紧张,又像窘迫。
阁子门被轻轻推开。
重重帘幕收敛,沉水香气深深。
虞山铭已走了,长乐也已经起身。晨光映窗,佳人对镜,她还是没有整理形容,依旧是春睡未足的慵懒,头发松挽,系一条石榴红洒金抹胸裙子,肩上绡衣半褪,正往手腕上套缠臂金。她边套边转过头,瞧见孟蘅时,秦灼发现她眼中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接着,长乐像意料之外,客客气气地笑道:“侍郎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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