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檀横眉看着面前人,冷笑道:“你有什么话要问的?”
那人柔声笑答:“枕边私房话,师父要听吗?”
曹青檀最看不上此等色侍男宠,当即也不管他是什么舍人贵人,破口骂道:“不要脸的东西,我那次就该叫梅子将你活活打死,白叫你勾搭坏了他!”
“师父。”阮道生突然叫一声。
曹青檀怒极反笑,“好,好啊,这就护上了!”
“和他不相干。”阮道生也不看那人,“这是咱们爷们的事,不要牵连旁人。”
他静了一瞬,再开口,声音已全无波动:“我知道师父是真心为我好。但师父,人活一世,总有不得不做的事。”
阮道生伏地磕了个头。
他额头抵在地上,没有起身,就这样维持一个叩首的姿势,徐徐说道:“师父若怕我带累,从即日起,阮道生自绝师门,师父与我不再是师徒。我生为师父养老送终,我死,无需师父殓尸收骨。”
曹青檀闻言,当即捉起个酒碗要劈头掷去。秦灼立在阮道生身后,忙往前一步,抬袖往他面前遮挡,却半晌没听着响。
曹青檀手臂垂落,颤抖得比他的跛腿厉害。
他握着那只碗,颓然坐在椅子里。油灯照着他,影子像条干瘦的狗,那狗看久了很像狼。
好一阵,秦灼才听见他轻声说道:“滚吧。”
***
秦灼弯腰要拾阮道生丢卸在地的薄甲,阮道生先行揽在臂弯,秦灼便要扶他,他已自己撑地站起来。秦灼抬起的手一时落了空,多少有些讪讪,正要收回去,阮道生却隔着袖子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本该冰冷,但隔了一层春衫,倒有了些温暖的错觉。秦灼只觉袖底的肌肤又麻又烫,有些烧,但也没有挣。
阮道生为什么要牵他,秦灼跨出门槛也没想明白,但出门到了院子,阮道生便五指微松,将他手腕放开,背部也微微放松、佝下来一点。他在屋里一直绷着肌肉,越绷血越流。
秦灼说:“先给你上药。”
他做好了阮道生说“我自己来”的准备,但阮道生这回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有些出乎秦灼意料。
其实以阮道生的体格,这点皮肉伤压根不算什么,但秦灼顾虑着礼数,还是虚虚扶了他一把。他察觉阮道生手臂一僵,以为下一刻就会被避开,但阮道生却不动声色地松懈了手臂的劲,像他主动把引弦的那只手放下,让秦灼握着自己这张弓。
秦灼什么都没说。
二人刚刚出的是阮道生如今的居处,要上药自然得回秦灼屋里。秦灼叫他坐在榻边,自己擦火折点灯。蜡烛亮起后秦灼将纱灯罩子落下,一面明月便从他手中冉冉升起来。他转头,见阮道生正静静看着,目光叫灯光映得柔和,像看灯又像真在看月亮。
秦灼只将匣子打开,找了干净纱巾和伤药出来,叫他背身坐好,自己也在他身后坐下。
这鞭伤新,不能立即捂,秦灼便浣了手,拿手指给他往伤口上匀,也没问疼不疼,只说:“阮郎,并州案的细节你知道多少?”
他手下皮肤立即绷紧,血珠从伤口里冒出来,将药膏浸透了。
秦灼拿帕子给他蘸了蘸,听阮道生说:“你想问什么。”
秦灼单刀直入,“李四郎。”
阮道生似乎没想到是这个人,身子轻轻一侧,秦灼便按着他一片肩胛骨,只觉得割手。
这么瘦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强悍的身手和体格?
秦灼从前只觉得诧异,如今想来,却觉得里头古怪,正暗自思忖,便听阮道生答:“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可以去查。”
这句话换个人说秦灼就要以为是剖白了,但放在阮道生身上不是,他只是单纯表述这件事。秦灼正想着,阮道生又开口问:“这跟你的事情有关?”
这人难道主动讲话,却白讲一句废话。
秦灼点头,想起他瞧不见,不置可否道:“我想知道元和七年李四郎在并州做了什么,又是为什么能活下来。”
“你可以去问红珠,她大抵知道。”
“托阮郎的福,人去楼空。”秦灼专心致志给他涂药,“但我想那时候,阮郎也在并州。”
“但我没法认识所有在并州的人。”
秦灼手势没有停顿,将药涂好给他晾着,说:“我不认识并州人,但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所有并州人,那就找么。阮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
“我最擅长的不是这个。”
“那你擅长什么?釜底抽薪、过河拆桥吗?”
阮道生问:“你真想知道吗?”
秦灼越听越觉得不对,阮道生本是最直截了当的人,做事最厌恶拖泥带水,今夜二人一问一答,已偏题十里。他刚要开口,却触到阮道生的目光。
他很难形容那是怎样的目光。
阮道生目光烫得吓人,但他自己又冷的要命,两束火炬灌在眼中,把冰做的皮肉融了一双做眼眶的黑洞。就是这么冷热交煎里,秦灼说不清自己是被烧伤还是被冻伤,他的知觉模棱起来,也不明白心跳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但他熟知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恐惧不是这样。
秦灼会盘查计划,但绝不会剖析自己。自剖太痛苦,他是个绝对趋利避害的人。未知之事利害难辨,他宁肯不要那如饴之甘,也不愿受这烧手之患。
秦灼将阮道生后颈散落的发丝拂到他肩前,别开脸去拿纱巾给他缠伤,说:“还是讲讲你怎么认识的红珠吧。”
阮道生道:“我不认得她,但约莫知道是什么事。”
“我去最后一次任务时,远远瞧见一辆马车。”
听他这意思,那马车里估计就是红珠。
秦灼问道:“什么任务,又是什么时候?”
阮道生不说话。
那就是不能说。
空耗一晚上,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问出来,秦灼却没意料中的烦躁,将纱巾打结,拿剪子剪断,说:“一日一敷,十日不要沾水。你这个身体,三日就差不多。”
秦灼拿给他拭血的帕子擦了擦手,阮道生将外衣披上,突然道:“你上回说,不欠我了。”
“是不欠了,这次是买卖。我给你上药,你回答我的问题。”秦灼突然笑了一声,“阮郎,你同我说这些,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阮道生说:“既觉得是假话,又何必问。”
秦灼猛地站起来,一时气结,用力把另一块纱布拍在他一道裸露的淤伤上。
阮道生一声不吭。
秦灼拔腿就走,临到门前说:“药放这儿了,记得涂。”
“……还有。”他脚步一顿,到底开了口,“你和师父……和曹爷好好说说吧。他知道你有私隐,还肯真心待你,不容易。阮郎,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秦灼跨出门去,阮道生将衣衫穿好,自觉将丢在一边的甲胄抄起来。
果然,没一会秦灼便匆匆赶回来,正对着他手指门外,说:“这是我屋,你走。”
***
并州惊天一案轰轰烈烈,民怨沸腾之际,矛头也指向了斗乐夺魁的岑知简。倘若不是岐王援手将他送到御前,那并州一案永无再见天日之时。
以韩天理之曲声凄切,为什么会输给岑知简?
是岑知简贿赂公主府夺得魁首,还是他本就是永王的帮凶,才受其驱遣,专门阻挠韩天理上告御状?
一时之间,攻讦之声如同箭雨,向岑知简纷纷射去。岑知简依旧深居简出,整个人闭入七宝楼,不作应对。
一日日暮,工事稍息,岑知简坐在楼头,抚动琴声。这个时候,大伙要么驻足静立,要么自己做活,不敢上前打扰。
突然之间,响起一缕笛声。
笛声追着琴弦,一高一低,相和相缠。随着登楼而上的脚步声响起,笛声越来越近,岑知简手中未停,在楼梯口看到横笛的梅道然。
二人对视片刻,琴声转急,笛声转促,跃出窗外飞向云间,最后又跳回耳中。
一曲毕,梅道然放下笛子,坐在岑知简对面的窗台上,夕阳下,一身蓝衣染得发紫。
岑知简手停弦上,道:“这首曲子,我没有在人前弹过。”
梅道然指了指耳朵,“咱有耳力。”
他看向岑知简抚琴的手,“我头一次听你弹,就能追上你的曲子,算不算知音?”
岑知简看他一眼,“差得远。”
“你这曲子忒复杂,那几个音撩的,就差跑天边去了。我这笛子兄弟腿脚不便,能追上就不错。”梅道然不生气,突然目中一动,叫,“岑郎,你来这边,给你瞧个东西。”
岑知简眉头微蹙,还是放下琴,举步走到窗前,问:“什么?”
梅道然再度横笛在唇。
他嘴唇一动时,岑知简感觉自己看到一只音乐的小鸟飞出笛孔,羽毛透明,如同水晶。笛声冲向天际,小鸟飞过白云。不一会,天边传来闷雷般的响动。
岑知简仔细一听,这不像雷声,更像群鸟振翅之声。
但七宝楼址在坊市,哪里能有这么多的鸟?
下一刻,岑知简看到,红紫蔓延的天际,像突然绽开一朵烟花一样,四散开无数飞鸟。它们如同觅食般追寻笛声,纷纷飞入楼中,在二人身边盘旋不断。
一只白鸟从岑知简袖边掠过,像白鹤图纹飞离道袍。岑知简眼中光彩闪烁,赞叹道:“百鸟来仪,竟非虚闻。”
梅道然放下笛子,笑道:“都说乐圣才能召来百鸟,你看我这道行,能够上人家的脚后跟?”
岑知简笑了笑,没有评价。
“但我若去斗乐,只凭这个场景,岂能有人与我相争?”梅道然看向他,“人言议论,从来最重噱头。竞赛中曲子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他吹了段哨子,飞鸟振翅,冲出窗外。岑知简远望天边,轻声道:“多谢。”
梅道然笑笑:“咱俩共处七宝,怎么也算个同僚,岑郎客气。”
岑知简扭头看他,突然道:“岑丹竹。”
这是他的字。
梅道然一愣,也笑了:“好说,梅蓝衣。”
***
皇帝的口谕三月十三就下了,圣旨却磨到二十才磨出来。旨是御前行走来拟,他们的意思就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要拖,尽量拖到卞秀京回京再审,这是给卞氏留插手的可能和后路。
显然易见,皇帝还是低估了民怨之威。韩天理劝春宫告状之后,民间请愿者众,强烈要求皇帝重审并州案。能拖二十日已是极限,皇帝不能将这桩案子置之不理。
也就是二十这天,从崤北伤退的郑素一路奔波,终于再回京城。
郑氏满门忠烈,郑素本家已无高堂长辈,独青不悔一个将他抚育成人的舅氏,郑素便不回自家,先行去了青府。
青府里少有仆役,只一个老仆钟叔、一个管庖厨的周伯,连个洒扫洗衣的都没有。突然人被抬进府里,这两个仆从又上了年纪,压根忙活不过来。
那担架上从头到脚蒙着白布,乍一看像极抬死人,唬得钟叔嗓子都变了调,却又不敢碰,只追着担架连声叫道:“少将军,少将军别吓我!相公,相公,少将军回来了!”
青不悔正写折子,听见动静便匆匆赶出门,在门前听得钟叔这心胆俱裂的一声哀号,抬眼便是如盖尸布的担架,整个人都晃了晃,写策治书的那只手还没抬起便剧烈颤抖起来。他扶着门要跨门槛,刚迈过一只脚,不远处便有人叫一声:“阿舅!”
府门里,出现一个少年人身影。
那少年三步并两步快走上来,在他面前扑通跪倒,一句话没说先行叩首,低声说:“外甥不孝,叫阿舅担心了。”
青不悔忙将他搀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遍。
人瘦了,脸也黑了,露出的只手脸上便添了大小伤痕,但面上仍带着笑。这孩子知事之后,不管多难过,总要对自己笑脸相迎。
郑素在他膝下长大,自从四年前自请镇守崤关,至今才见这一面。青不悔把他的鼻子眼睛抚摸一遍,这才确定人是真的,握紧郑素的手,一时说不出话。
半晌,青不悔才哑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钟叔也在一旁抹泪,低声埋怨:“少将军好好地回来,还做这一出,别说相公,就是老奴都吓得一口气没上来。”
郑素这才看向那担架,松开青不悔的手,再度从他面前跪下,又叩了个头,说:“请阿舅恕罪。”
青不悔还不待发问,郑素已直起身,忽地将白布掀开。
担架上躺着个少年人。
瘦得脱相,颧骨腕骨都嶙峋得扎楞。浑身滚烫,却手脚冰冷,但口鼻仍有活气。瞧他这模样,既像个囚犯,更像个书生。
青不悔没有说话。
钟叔并不认得他,犹疑问道:“这位是……”
“詈骂陛下的幽州李郎。”郑素说,“我把他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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