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四十八 渡白

卞秀京闯公堂殴杀韩天理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进宫又出宫,皇帝却迟迟没问罪。

长乐新染了指甲,正将纱布拆下来,皱眉道:“卞秀京不是蠢人。”

韩天理状告之事的确是惊天巨案,但并无实证,耗下去很可能变成诬告。卞秀京这时杀他便是落下话柄,此地无银三百两。以卞秀京之老成狠辣,多半会按兵不动。杀一个韩天理反将自己搅入风波,不值。

秦灼坐在下首,沉吟道:“除非……只靠韩天理下面的口供,就能杀人。”

他顿了顿,又看向长乐,“但卞秀京如此行事,百官自然不会罢休。就算朝廷软骨头多,在野文人的唾沫可是管够。天高皇帝远,还不是想怎么骂怎么骂。文人最会折腾事,莽夫要反镇压就够了,文人要反……朝廷是真要反了。”

“但韩天理已死,死无对证。”长乐端过案上一盏酥酪,拿银匙拨了拨,是祝蓬莱爱吃的那口。果然,她将酪递给一旁侍女,侍女便捧着出了阁子,另端了盏热茶上来。

她拿茶盖子徐徐揩着汤花,说:“再者,卞秀京这么一闹,吕择兰这个主审是彻底做不成了。”

“并州是老三的封地,卞秀京又是他的娘舅,他虽没有牵涉其中,但也避不过去。吕择兰是老三亲信,多少也有瓜李之嫌,能让他做主审,是他向来持正不阿,人品摆在这里。”长乐吹了吹茶,“但如今卞秀京当着吕择兰的面杀了韩天理,难免不会叫人揣测,是不是吕择兰有意和他配合?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吕择兰是个聪明人。”

“死了人证,又没了主审,这案子查不下去。”

秦灼沉思片刻,却说:“不打准。”

“卞秀京杀了韩天理,陛下必须给一个交待,哪怕装模作样、最后不了了之,现在也必须择人再审。如今审理并州案已成骑虎之势,只要能找出合适人选,此案就还有转圜。”秦灼说,“但审案容易,择人却难。这案子一头连着百姓,一头系着永王,如今陛下又态度暧昧,显然是个烫手山芋。想必卞秀京也是想到这一层——只要无人主审,这案子就能尽快了结。”

“所以以臣之见,如今公主当务之急,不是进言严惩卞氏,而是为陛下找到新的主审。”

长乐放下茶盏,说:“看来甘郎有人选了。”

“臣哪有这样的本事。”秦灼微笑道,“臣不认识朝中相公,但娘娘手下总有能识人的伯乐。宜早不宜迟。”

长乐徐徐吃完那盏热茶,便叫侍人进来,将剩下几个指甲拆完,说:“拿我的帖子,请孟侍郎来一趟。好好同她讲,她若不肯,我只得茅庐三顾、敲锣打鼓了。”

***

杜筠出了大理寺没回家,先往青府去。

青不悔院中植竹,三月底竹枝正好,节如笔管,叶如浓云。杜筠穿林而过,却见青阴阴的小径上立着个人。

是个少年人,身形单薄,略带病容,正抬头看竹。穿一身文士青布袍,似乎是青不悔从前一件旧衣。

栏杆上用砚池压着纸,写了几张草书,瞧着有些青不悔书道的形容。

杜筠道:“飞白体。”

那人闻声转头,听杜筠继续道:“后汉蔡邕所作,断代而失,至本朝右相已成绝学。”

“兄台不去屋中,怎么在此地练书?”

那人笑道:“来偷师。”

杜筠上一句刚出口,便见屋门前已放下帘子,显然是有客。

这人想必是为了避嫌才到此处。

杜筠也不点破,接他的话说:“师父在屋里呢。”

“据说右相少时习书,正是从竹林静悟方得飞白神韵。”那人说,“在下东施效颦,师父正在此地。”

“画虎画皮难画骨,兄台写得很好。”杜筠拿起一张习草,见是《淇奥》的几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杜筠便拾笔在底下续道: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一手地地道道的飞白。

那人恍然,揖手笑道:“原来是右相高徒。”

杜筠便揖还回去,说:“长安杜筠。”

那人眼仁一亮,笑意更盛,“幽州李寒。”

就这样,元和十六年的新科状元和落第状元在此相逢。与郑素不同,《新编》一书中杜筠有关的记述寥寥。一些人倾向于李寒多少嫉杜,故不愿使其入书。最后还是他的学生梁明帝萧玠触碰到真相,就在被昭帝整理珍藏、李文正公传世不多的手稿里,他找到了那张数十年前的习草,墨痕已淡,纸张已黄。萧玠正是在诗句中找到了二人的心迹:高雅君子,安敢我忘。他也就明白,有些人没有留下痕迹,并非恨而不敢,而是痛而不忍。不思量者自难忘,如是而已。

萧玠想,两人合写的这张飞白若能传世,哪怕笔技尚生,也无印鉴落款,只因这份兰交,即能价值连城。

***

杜筠进门前就听见说话声,打帘一看,果然是张霁到了,正坐着同青不悔舅甥两个说话。

他先拜了一拜,开口叫道:“老师。”

青不悔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同阿霁讲他的本子。他要作本传奇,改塞外一支曲子,叫《冯蛮儿》的。”

《冯蛮儿》此曲杜筠隐约听过,讲一个女孩子被夫婿害死了兄弟,她便卖发买马、做了游侠,杀了负心汉报仇的故事。

杜筠想了想,说:“写出来自己找班子唱还好,只怕不叫座。”

张霁也笑道:“叫不叫座无所谓,我只请一个人听。”

青不悔沉默片刻,叹口气道:“太执着,则万般虚妄。你是好孩子,莫叫前尘困顿自己,这也是故人不愿看见的。”

张霁点头,说:“学生记下了。”

张霁家事在座皆知,杜筠便换了话头,道:“我来时遇见了李郎。”

众人意料之中般,郑素先行笑起来:“我说得怎么样?杜傲节见了李郎,定如名士遇好女,不把情意定下是不肯走的。”

杜筠从张霁旁边落座,钟叔也奉了热茶上来,他谢过后问道:“老师是想将李郎收在门下么?”

青不悔往外瞧去,目光落在幽幽竹林间,叹道:“李郎千里马,若因为民请命就此折损,我心有不忍。”

杜筠思索片刻,说:“李郎有忤上意,老师收他,只怕陛下会加以猜忌。”

众人却不料他如此说。杜筠将茶盏放下,继续道:“但凡做事,总有代价,全看值不值得罢了。”

话至此,他再度起身,向青不悔揖道:“李郎因直言而绝缘科场,自己却认为值得。得此贤才,筠为老师贺。”

***

杜筠告辞时天色已晚,正要出门,张霁已从身后叫住他:“小杜相公。”

张霁快步走上来,马鞭捏在手中,手臂搭上他肩膀,说:“顺路,一块走。”

杜府和张府一东一西,同金吾卫值房却顺路。杜筠便明了,叹道:“你还是不肯回去。”

“我好心陪你,你反而扫我的兴。”

杜筠笑道:“左右我也无事,送你回去罢。”

二人一道回了金吾卫值房,大院里弓弩手在练夜射,没有点灯。张霁这时说:“杜傲节,你不对劲。”

杜筠听语气仍笑着:“有么?”

“我都瞧出来了,你当老师不明白?老师没有问,就是不想你牵涉过深。”张霁说,“这事儿我们都听说了,不瞒你说,今日来老师府上,也是为了这件事。”

“老师说什么?”

“对冤魂不公,可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尚有余地之时,及时退步抽身。”张霁的目光在昏暗中望向他,“但老师还说,有他一日,当为鬼鸣。”

青不悔想亲自介入。

他不想杜筠插手,是回护;想自己干涉,是公道。

“我不能一辈子在祖父和老师的羽翼之下。上头看到羽翼,就会想到党羽。这本就是我的差事。”杜筠目光如炬,“十三,我是想和你说另一桩事。”

“并州案疑点颇多,罗正泽可能是冤枉,你阿舅未必不是冤枉。都说崔十三郎当年是齐国奸细,但板上钉钉的逆贼罗刺史而今又怎样?当年你阿舅不在并州,是在相邻的邺州,通敌为何跑那么远?如此隐秘之事,你父又是如何详查内情?”

他缓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现在便是时机。趁如今择兰公尚在、此案主审尚在,今夜我们写状子,你明日递状,我来审理。事不宜迟。”

他语气恳切,张霁看了他一会,抬手拍了拍他后颈。

“有你这句话。”张霁只说了一半,笑了笑,道,“不到时候。”

他们正说着话,不远处有人动作一顿。

一个武骑问:“道生,怎么了?”

阮道生正引弓搭箭,摇了摇头。一松指,箭中靶心。

***

天色不早,张霁要去射靶,杜筠也没有多待,转头要走时,忽然听人在背后叫他:“阿筠。”

他回首一看,见杜宇带甲走来,便轻轻一笑,叫道:“大哥。”

二人一母同胞,自小便亲厚。杜宇远远一看,替他整了整衣领,问:“来送张十三郎?”又道:“你俩打小感情就好。”

两人又说一会话,杜筠总觉兄长有些古怪,便道:“有什么话,大哥直言便是。”

“那我就直说了。”杜宇道,“并州案怎么下去,你想过没有?”

杜筠道:“参奏卞秀京,等陛下再选主审。”

“你也觉得吕择兰这个主审做不成了?”

杜筠微微拧眉,“大哥到底想说什么?”

杜宇清清嗓子,问:“阿筠,你觉得李郎做这个主审如何?”

“李郎?”

“那位幽州李寒。”杜宇说,“卞秀京一手遮天,换做旁人多少有所忌惮。但李郎为人刚正不阿,连陛下都敢——劝谏,哪会怕一个武夫?查明真相,不是也是你的希望吗?”

见杜筠开始思索,杜宇趁热打铁道:“再者,李郎原本断了仕途之路,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桩案子若审理好了,朝廷不想用也得用他。他现在投在青公门下,多个有本事的同学,也好帮衬你。”

杜筠抬头看他,“大哥是想让我劝说李郎做这个主审?”

“正是!这一举多得,岂不便宜?”

“但就算李郎答应了,老师也不会同意。老师不向陛下进言,我区区一个新上任的侍御史,只怕陛下不会听我的推选。”

“这就不必你担心了。”杜宇说,“你但凡劝动李郎,御前自然有人说话。”

杜筠面仍含笑,直视他双眼问:“岐王爷?”

杜宇干笑两声,点了点头。

杜宇和梅道然同为旅帅,处处争锋,梅道然有了永王做靠山,杜宇便渐渐与岐王走动起来,竟有投入门下之势,杜筠劝过几次独善其身,后来也由得他去了。

“大哥,岐王为什么要李郎做主审,你不明白?”杜筠长长吐出口气。有些话不能说,但二人心知肚明。

为了扳倒卞秀京。

为了打压永王势力,为了夺嫡。

“历代……党争如何激烈,大哥与我生长在京,自幼便耳濡目染。想要推举李郎,是真想助他一臂之力、真想为并州问一个真相?是因为贵主知道,以李郎之刚肠嫉恶,哪怕再犯天威也要彻查到底。这件事当真另有隐情,就是打了国舅、打了中宫、打了永王和陛下的脸,非死不能报;若查不出来,又是公然一桩罪过,还会被当成附丽权贵,在野文人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贵主要一步登天,却要踩得他粉身碎骨啊。”

“大哥,这个主审,你愿我去做吗?我尚有父母兄弟心疼,李郎却是早年遭遇兵祸,自幼无父无母了。”杜筠声音微微发抖。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杜宇面有惭色,半晌才道:“岐王人温厚良善,是真没法子了才……”

“老师要收李郎,我还是今日得知,贵主耳聪目明却先一步知晓,这不是无计可施之人做出的事。”杜筠道,“法子还是有的,臣道易居,王道难行。”

杜宇微微变色,便听杜筠轻声叫道:“大哥。”

“我没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虎兕出柙非你我所愿,莫使龟玉再毁椟中。”

他缓缓躬身,长揖及地。

“但请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

卞秀京殴杀韩天理一事引起全京轰动,文人口诛笔伐,百官全情激愤,这样风口浪尖上,卞秀京仍风光操办寿宴,全然视民愤如无物。

不只杜筠,群臣纷纷上表参奏卞秀京,皇帝却一直未予确切答复,案情审理也一度暂停。这一段闲暇,杜筠这边却新到了一桩事:青不悔正式收李寒做弟子。

青不悔收徒不讲排场,关起门一盏粗茶,茶后一顿淡饭就了了。青不悔曾于学宫讲学数年,天下无论贵贱皆可入内听学,但正经收门内弟子不过几个,李寒就是那最后一个。

李寒尚未加冠,但正经入门,便由青不悔授了表字。他们这几个的字都是青不悔拟的。

杜筠是傲节,取竹君子之意;郑素是涪之,涪水出潇湘,郑氏历代镇守崤北,但本家却在湘南一带;张霁常年在外,便信中为他择字佚云,意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李寒取字,便称渡白。

个中意义青不悔没多讲,李寒却献茶跪下,道:“必不负老师所望。”

他叩下一个头。

像有什么一锤定音。

从这天起,青门众人开始了与李寒的诗歌唱和,哪怕只维持了短短一个年头。但不可预知的未来不值得忧虑,杜筠当时最火烧额头的还是并州案的何去何从。

他没想到转折来的这么快。

下一次大朝会,群臣再问并州一案,皇帝态度似乎有所松动,命百官重议主审。

“臣有一个人选。”

孟蘅持笏出列,却当廷跪倒,“请陛下恕罪。”

皇帝待她一直态度温和,笑道:“孟卿为朕解忧,何罪之有?”

“臣要推举之人,曾犯死罪,亦是白身。戴罪之人又无官职,臣明知如此却仍要举荐,是忤逆之罪。”孟蘅拜道,“但臣思前想后,朝堂殿下,实无更合适的人选。”

皇帝有些好奇,问:“孟卿所言是?”

“上元案涉事之人,幽州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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