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诏命李寒进宫面圣,全京城都为之一动。
娄春琴亲至青府宣旨,待众人跪接旨意后,对李寒微微一笑:“数月未见,李郎一切安好?”
“有劳内官记挂,一切都好。”
“成了,那就随我进宫见驾吧。”
“内官稍候。”青不悔出言打断,“首次面圣非同小可,还请内官容李生沐浴更衣。”
娄春琴看看这师生二人,眼里笑意明晦不定,点头答应,去外间坐等了。
李寒垂首侧身,问:“老师有什么要吩咐吗?”
“渡白,我实不愿你卷进这场风波里。”青不悔捏了捏眉心,“陛下态度不明,并州案所涉之事绝非杀良冒功这么简单。你是士人,士人的态度就是国家的良心,一个国家的良心绝不能为阴谋所概染。”
“老师放心。玉可碎不可污,士可杀不可辱。”李寒道,“我晓得分寸。”
“我是怕你太晓得分寸。”青不悔语带沉痛,“你知道为什么岐王和孟蘅联袂举荐你吗?”
“请老师示下。”
“陛下众皇子中,独永王和岐王才气出众,永王是嫡长,自然压了岐王一头。而孟蘅背后是长乐公主,公主与岐王联手,要的就是打压后族、让永王再难翻身。”青不悔看向他,“党争夺嫡便如泥潭,他们要你入局,就是要以你为棋拔除永王。到时候陛下雷霆之怒,只会发落在你一人身上。”
李寒却很坦然,“做棋子而已。若能使真相大白,李寒心甘情愿。”
青不悔长长叹一口气,道:“这个主审不好做。”
李寒沉默片刻,问道:“依老师之见,谁是主审的最佳人选?”
青不悔凝视他,目含痛色,许久才轻轻喟一声:“你这孩子啊。”
“没有人了。”
李寒笑了一下。
“变法正在风头,老师绝不能贸然出面。朝堂诸公或许正直,但此事牵涉太广,两位亲王总要得罪一方,为顾及家门,也不能做这件事。只有我,无名无分,无家无亲,身在此世只一飘萍。”李寒道,“老师,我是罪人,原本没有资格管这件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在人心的公道不叫公道。真正的公道,得有人来讨。”
青不悔默然片刻,方道:“以陛下之心性,并不会直接定你做主审。陛下诏你入宫,先要问的,应当是上元献诗之事。”
“陛下不会叫一个忤逆之人审理此案,你明白吗?”
如果谋求公道的代价是要你折节而行,这样践踏尊严求来的公道,值得吗?
窗外竹叶沙沙。李寒不说话。
外头娄春琴催了一声:“时辰不早了,李郎,请吧。”
李寒垂首抱袖,对青不悔一揖到底,便整理衣衫,迈出门去。青不悔望向门外,轿子已抬出去,只剩一门竹影婆娑。
***
这是李寒第一次站上含元殿。
虽白日亦燃灯,满殿蜡烛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更别论各色宫灯无数。帷幕料子李寒没见过,却曾在各国志传读到,雀影纱、龙纹缎,映日如水,一厘百金。只这一片帘帐,便是一郡百姓一年的口粮。
娄春琴清了清喉咙,提醒道:“李郎,见驾吧。”
李寒收回目光,跪在阶下。
遥遥地,殿上有人问道:“你就是李寒?”
“正是草民。”
李寒微微抬头,见皇帝端踞殿上,面目模糊。殿上人形形色色,不像接见更像宫宴。皇帝左手边设案,正坐一位红衣女子,国色天香,姿态雍容,想必正是最得圣宠的长乐公主。公主身后却侍坐一名白衣人,弱冠上下,一张皮囊绝艳,哪怕李寒也有所听闻,公主府舍人甘棠之貌,京中公子未有伦比。
连公主的嬖宠都能出入含元,足见皇帝对此女宠爱。
李寒这念头一闪之间,皇帝已再次开口:“敢作诗骂朕,很有胆量。”
李寒只伏地道:“草民不敢。”
他只说不敢,却没有认罪。
这个答案皇帝显然不满,声音低沉,问道:“上元夜搅扰宫宴,恃一己之才哗众作乱,你可知罪?”
李寒俯首在地,没有当即回答。
殿中一片死寂。
长乐举起空酒樽,秦灼便与她斟满一杯。长乐徐徐饮酒,摇首低声道:“我还道孟卿的举荐是何方神圣,强项不低头,还是个迂人。”
秦灼说:“文人多迂腐,娘娘知道。如今全看他怎样说。”
皇帝再问上元一案,既是关卡也是台阶。这说明皇帝对李寒有所属意,如果李寒顺阶而下,未必做不了这个主审。
见他许久不语,娄春琴含笑道:“怕是李郎第一次面圣,得见陛下天威,心中诚惶诚恐。”又轻声催促:“李郎,陛下问你话呢。上元之事,你知不知罪?”
李寒一动不动,终于,头再次叩在地上。
“草民知罪。”
皇帝未料他认罪如此痛快,手指转了转金杯,问:“你罪在何处?”
“忤逆君父,”他顿了顿。
“以邀直名。”
此语一出,长乐搁下酒樽的手微微一停。
对文人来说,性命轻如鸿毛,声名却重如泰山。文人可以不要命,但绝不能不要名。
而邀直名者,虚伪至极。强求声名,实则为得声名而不计手段,是文人最不齿者。
李寒一语,算是把自己打成了文人中的败类。
秦灼也就明白,李寒拼上了最大代价,要的就是皇帝完全满意。
这个主审,他志在必得。
皇帝对这答案算是认可,但也听出点别的意思,皱眉问道:“背后没有主使?”
“草民是求名之人,所图不过一己私名。哪有什么主使。”
皇帝又问:“既然是求名,怎么承认得这么爽快,又突然不要名声了?”
“因为草民后悔了。”李寒道,“陛下不准草民参加科举,草民有宏图之志,却不得报效之门。如今陛下天恩,草民感激涕零。”
自污其名。
秦灼有些出乎意料,又有点想不通。
以他对李寒的认知,就算为臣也是诤臣。但诤臣只会殿上碎首,不会说这样圆滑的漂亮话。李寒立场转换突然不说,还字字诚恳,半个字都不像溜须拍马。
是个奇人。
话到此处,皇帝似乎也不欲追究,只道:“念在你年纪尚小,也发配过崤北,便算惩戒过了。朕有意招揽天下志士,你说有宏图志,朕手下正有一桩差使,不知你愿不愿做?”
“草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并州案的因由,只怕你也有听闻。”皇帝道,“国舅牵涉太过,吕择兰是永王近臣,不宜再做主审。主审之位,朕想由你来做,不知李郎意下如何?”
李寒毫无犹豫,当即俯身叩首。
“草民李寒,领旨谢恩。”
***
李寒无官无爵却得以任并州案主审一职,也算是当朝传奇。李寒领旨离宫,长乐热闹看完了,也坐车马离去。
秦灼侍坐车中,只觉天家父女关系着实微妙。
孟蘅推举李寒显然是长乐授意,后宫不得干政,更别说一个外嫁公主。这次又是专程来看戏,皇帝居然没有半分恼火。
若说只是因为休弃其母而心怀愧疚,只怕这点愧早就消磨干净了。
而且皇帝愧对其母,却仍不予追封,让发妻无名无分地埋在荒坟。这样矛盾又不合常理的安排背后,必然有更深重的症结。
一定还有别的事。
秦灼正凝神细思,便听长乐轻声赞叹:“此子绝非池中物。到底是孟侍郎举荐的人。”
她正一手打开车帘,秦灼也随她目光望去,见李寒怀抱圣旨徒步行走。要回青府,路上便要途经闹市。
秦灼沉吟片刻,还是道:“依臣之见,李郎路上会遭逢危难。”
“李郎正人君子,审案绝不留情。卞将军和永王爷定不想真相水落石出。若是李郎没了……”
他没有说下去。
长乐已解了个牌子给他,“带几个金吾卫过去,务必护送他安全回府。”
秦灼当即领命下车,带几名侍卫快步往闹市赶,正要追上李寒身影,却突然听见一物势如飞鹘,破风而来。
“不好!”秦灼大叫一声,从靴边拔剑在手,却已来不及打开,那物已冲向李寒后心——
当!
一声脆响。
李寒遽然回首,低下视线。
一支飞刀坠在地上,旁边,一粒石子骨碌碌滚开。
一片行人疾呼声中,秦灼猛然抬头,见道旁屋顶上有两条黑影倏然逝去,掠如飞鸟。他顾不得什么,高声吩咐道:“务必将李郎安全护送回府,回禀公主,我去去就来!”
***
窄巷里筐倒篮翻。
快靴点地如飞,黑衣人跃地疾行,突然刹住脚步,带起一阵沙石。
一把环首刀拦在面前。
拿刀人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黑衣人按紧面罩,从腰间拔出一双卍形短刃。几乎是拔刀的同时,他已经身如俯冲,豹子般向对方跃跑过来。
持刀人毫不犹豫,立时挥刀下劈。黑衣人抬右手短刃招架,左手径直向他颈侧刺来!
金光迸溅中,持刀人旋身避过,竟不顾刃口锋利,拼着伤手也要揭他的面罩。
这一动黑衣人显然乱了阵脚,慌忙抬刃后撤。趁此时机,持刀人横刀一抹,黑衣人右臂血光突绽,森然见骨。
正是此时!
持刀人刀风一卷,已然逼近那张面罩。
他甚至看清黑衣人的耳垂,耳上有环痕。
突然,刀锋一颤。
那一刀依旧挥下,却失了三分力道,堪堪划破黑衣人胸襟。持刀人拖刀要刺,却手臂陡然剧烈颤抖,浑身痉挛般跪在地上。
战况顷刻反转。
见他如此反应,黑衣人却恍悟一般,左手挥起短刃就要下刺。
一支长剑飞来,正击在卍形刃口上。
持刀人并不恋战,当即飞身奔出巷子。
脚步声迅速奔来,在持刀人身后止住。来人单膝跪倒将他抱在怀里,急声叫道:“阮郎,阮道生!”
眼前世界扭曲变幻里,一片洁白闯入阮道生视线。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他知道那人是谁。
阮道生张了张嘴,那人忙俯身要听他说话,却被阮道生推了一把。
但他到底力有不逮,没把人推开,还是一口黑血吐在那人身上。
白衣上,像被人血淋淋掏了心脏,像被花热腾腾开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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