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秦灼刚浣手净面,正拿手巾擦脸,便听门外有侍人叫道:“甘郎,外头有人求见,说是你要的清酿。”
秦灼将手巾搁在架上,扬声说:“是我要的,请人进来吧。”
门轻响一声,进来的不是陈子元,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是阿双第一次登门来找秦灼。她在宫中待过一阵,公主府难保没人认得她,她冒险前来,恐怕出了事。
秦灼仍按捺住神色,关门让人进来,确保外头无人,才低声问道:“怎么是你来,子元呢?”
“小秦淮回来了人,陈郎天不亮就去打探,到现在都没回来。妾怕出了什么意外……”
***
小秦淮重新经营,歌舞丝竹隐隐透出窗外。
阁子里密密拉着帷幕,红珠坐在案边,双手嚓一声拔出一把刀。
长三尺,貔貅纽,虎头纹,刀鞘鲨皮,纹样是半只白虎。
红珠认识这把刀。
这是秦文公曾经的佩刀,本有一对,这正是其中之一。
她骤然转头后瞧。
陈子元正被堵着嘴五花大绑捆在柱上,竭力挣扎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嘶喊什么。
红珠冷声道:“搜身。”
两个彩衣女子当即上前,把陈子元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从他怀里翻出一只香囊,奉到红珠面前。
香囊本是配饰,怎么也该挂在腰间,这人竟藏在怀中,想必珍藏许久。
红珠打开一瞧,里头别无二物,只有薄薄一张纸笺。
庚帖一封。
字迹稚嫩,生辰是中元……
她一瞧名字,心中大震。
这是秦温吉的庚帖。
红珠快步走到陈子元面前,将陈子元口中布团拽出来,急声问道:“你真的是陈子元?少公的近侍陈子元?”
陈子元大声呛咳:“我早就说是,你非不信……”
“甘棠是不是殿下?殿下的腿不是断了吗?”红珠面色焦急,“殿下怎么在影子身边?!”
陈子元正一头雾水,“什么影子,哪来的影子?”
红珠与他分说不清,忙叫人给他松绑,阁外便匆匆传来脚步声。翠翘打帘进来,气喘吁吁道:“姐姐,公主府甘棠来登门要人了!”
一霎间,红珠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慌忙转身,一时却不知如何安放手脚,再开口声音已哑:“请甘郎去我的阁子,我马上去面见。不可冒犯,一定要礼待!”
***
红珠阁中仍残有焚香气味,也浮动着淡淡脂粉气。秦灼闻不太惯,但这些香料应是上乘,倒不刺鼻。
秦灼负手立着,听得身后门响,侧过半个身子。因为之前起过冲突,脸上也没带几分笑意,只深深看向来人,低声说:“我兄弟行事鲁莽,有所冲撞,我在此赔罪。红珠娘子,你将人带来,你想问的,我会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红珠不说话,静静凝视他。
陈子元从她身后冲入门中,在秦灼面前跪倒,口中叫道:“殿下!”
秦灼身体一僵,徐徐转头看向红珠。
红珠调整呼吸,缓步走入门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她隔一段距离从秦灼面前站定,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再抬首,目中满含热泪。
秦灼心跳得很快,“你……”
红珠霍地双膝跪地。
她头上珠钗颤抖,一开口,泪珠已断线般纷纷落下。她颤声叫道:“殿下……你、你还记得我吗?”
秦灼认真辨认她面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照过面,但如何都不会是如今浓妆艳抹的脸孔。
“我姓褚,我叫褚素绡。我是你阿娘的义女、你姑姑的随媵,殿下,我的阿弟褚玉照是你的伴读。你小时候束如意带,总要我给你打络子,当年还和玉照因为带子打过一架,夫人罚你乞巧节穿七彩线,你和夫人置气,晚饭都不肯吃……你、你那时才那么一点大……殿下、我的殿下,夫人若知你吃了这么多的苦……你阿耶、你姑姑若知道……”
她越说越语无伦次,又怕失态至此吓着秦灼,神色有些尴尬,抬袖掩了掩面笑了笑。接着,一双手扶上她的臂弯。
秦灼将她搀起来,轻声说:“姐姐,请起吧。”
红珠泪落涟涟。
秦灼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对面,替她倒了杯茶,道:“我记得的。阿娘当时怀着温吉,姐姐就进宫来照顾了。后来我阿娘没了,姐姐就被指去照顾我姑姑,当时约莫只有温吉现在这么大,十五六岁?”
他笑了笑:“还记得小时候生病,阿娘不叫我吃糖,我总要央姐姐找饴糖,叫你做了不少难。十多年过去了。”
“姐姐,你守了灯山十数年,是我要多谢你。”
红珠一时说不出话,秦灼给自己倒了盏茶,放下壶时一响,他也再次问道:“姐姐是我姑姑的媵女,姑姑做了淑妃,你本该在梁宫里。怎么如今到了小秦淮这里?”
他吞咽一下,“我姑姑、我阿耶……究竟是怎么死的?”
红珠拿帕子拭干眼泪,道:“淑妃殁时,妾不在宫中,是故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妾有所猜测。”
“殿下记不记得元和十四年年底,宫中虎符失窃一事。”
何止记得,他还拿着空匣子,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秦灼缓缓点头,道:“皇帝下命时我也在场,总感觉有什么不太对劲。天子的反应……”
太激烈了。
“因为病灶在此。”红珠道,“元和六年,宫中曾有一次虎符失窃。窃虎符者,正是淑妃。”
秦灼心头一震,也有所了然,听红珠继续道:“元和六年齐兵压境,攻过西线,不久便要压兵并州。此时南秦改革推进,皇帝视如眼中钉,却想攘外必先安内,要发虎符给边将,不去抗齐反要攻秦。秦淑妃探知此事,便将虎符盗了出来。”
秦灼回想,当年大梁其实没有对南秦兴兵,说明这场灾祸已然消弭于无形。他仍有所疑惑,“姑姑哪怕盗走虎符,皇帝再换信物送给边将,虽周折时日,但依旧可以发兵。”
红珠道:“因为淑妃盗虎符的目的,是要把假的虎符送到边将手中。”
“假虎符故意做的有所漏洞,送到边关,合契失败,边将认为攻打南秦的旨意有假,一直没有出兵,故而南秦之危解于一时。”红珠说,“也就是这时候,淑妃把真的虎符托付给我,送我出宫,要我交给你阿耶,叫南秦早做应对。”
她轻声说:“我当时很不解,问她:‘偷换虎符只能解一时危难,皇帝回过神来又该怎么办?去南秦千里迢迢,等我赶到,只怕两地已经开战了。’但当时情况危急,淑妃来不及交待,让我去劝春行宫找琵琶师苏明尘。但在我出宫的路上……”
红珠声音微微发颤:“我被人药倒,卖进了小秦淮。”
她说到此处,先是哽咽,最终掩面失声哭道:“我在这里蹉跎了大半年才逃出去,殿下,整整半年!我出去才知道,你姑姑已然自尽,你阿耶已经进京了……是我该死,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姑姑害死了你阿耶,殿下,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害得你兄妹生不如死这么多年,罪人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殿下,是我对不住你啊!”
很多年后,秦灼才彻底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
淑妃入宫前曾与文公约定,梁帝如有他意,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消息难通之境,淑妃会以服毒自尽作为示警。但梁帝绝不会将淑妃的真实死况公之于众,就请文公派人北上收敛她的尸骨、开棺验证。
但前提是消息难通。
淑妃派出褚素绡,就是要她去通传消息。但谁知褚素绡被拐卖青楼,消息一直没有到达南秦。淑妃窃虎符之事已然败露,被梁帝幽禁,已然到了绝境,只能服毒自裁,为秦文公示警。
但谁都没想到,文公竟会亲自北上收尸。
等褚素绡逃出生天,文公已然达到京城,天罗地网已布,他插翅难逃。
面见文公的当夜,不是在小秦淮,但也是在一处阁子里。文公就像秦灼一样负手立在案边,听见有人来,先侧过半个身子,因为审视也不带笑。他深深看向她,乍不敢认,只问:“你是……?”
褚素绡叫他:“大王。”
她是甘夫人的义女,文公便像她半个阿耶,一直对她多加照拂。文公见她这副样子大惊失色,忙掀一件外袍将她裹住,往外高声喊道,要姜汤、要热水、要干净衣裳,要请郎中,要把最好的郎中请来!
等褚素绡将虎符交给他,前后因果讲罢,文公明白自己已然如罗中黄雀,看着伏在脚边痛哭流涕的素绡,轻轻叹一口气,将她搀扶起来。
也是这样一双手。
文公道:“不怪你,素绡,是我们兄妹二人亏欠你良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代南秦百姓,谢你忠义之行。”
文公要谢她,文公的儿子也要谢她。
但大王——殿下,如果我把消息按时传达回去,淑妃不会自裁,文公不会进京,他们都好好活着,那秦善也不会篡立。殿下,你也不会父子死别兄妹生离,千金之躯叫人踏在泥里。
你们要谢我,可害你们天人永隔生不如死,罪魁祸首正是我。
该死的是我。是我该死。
秦灼叹口气,轻轻握住她手臂,说:“姐姐,不怪你。别人不清楚,但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什么样的苦。我一个男人四年都受不了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察觉说这些事会引得红珠更愧,秦灼轻轻揭过,又道:“姑姑没了,阿耶是定然要北上的。姐姐,我阿耶并不是那么适合做君王的人,他好重感情。当年姑姑和亲他便一直含愧,后来姑姑没了……他没去送活人,便一定要接回死人。他要亲眼看看姑姑身后是风光大葬还是以发敷面,他必须亲眼见到。姐姐,我是有妹妹的人,我阿耶北上是他不得不为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红珠只是摇头,轻声说:“文公当年让妾给殿下带过话。”
秦灼大惊,声音微微沙哑:“我?阿耶要同我说什么?”
“文公说,妾若能见到殿下,一定要告诉殿下:‘为君为父不能两全,阿耶给阿灼赔罪了。’”
秦灼急声道:“阿耶为什么要同我赔罪,他何故这样说?”
见红珠依旧摇首,想必也不知情,秦灼忍不住问:“然后呢?我阿耶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素绡这才打起精神,道:“文公收下虎符,安排秦人不日出城,但当时长安已然戒严,秦人禁止出京。不久,文公进宫面见皇帝,我再也没见到他。没过几天,文公登七宝楼,就是那夜七宝楼失火了……火势一直蔓延到整座城门,金吾卫不得不开城抬水龙救火,不少秦人便趁此时机逃出长安。”
“但你没有走。”
红珠点头,“我不能走。”
文公一死,梁帝必然对南秦发难,灯山是南秦在长安唯一的耳目。当时灯山流离失散、群龙无首,得知内情最多的只有褚素绡。她便留了下来,靠灯山助力和自己手腕收整小秦淮,将它作为据点,开展在京秦人新的潜伏计划。
她也就这么成为了灯山的头领“红烛”。
秦灼无声叹息,又问:“那虎符的下落,姐姐可知?”
“文公没有交待给我,但据我所知,是交给了李四郎。”红珠道,“殿下记得他吗?就是被飞刀杀死在这里的前任七宝楼监造。”
秦灼颔首,问道:“他?”
“是,他是早就安插在长安的人。”
秦灼问:“姐姐说虎符下落是推测,李四郎也没有告诉姐姐吗?”
红珠摇头,道:“李四郎说文公嘱咐过,虎符下落绝密,不可有第三个人知道。”
秦灼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讲。
“文公薨后,他骑到京来的那匹祝融马也没了踪迹,后来我探知李四郎日行千里到了并州。不久京中便传开消息,虎符实为文公所窃,被连夜送去并州。而齐军当时兵过西塞,已压兵并州。”
红珠道:“梁帝怀疑文公与齐国有所勾结,怕虎符送到齐军手里,只能调卞秀京前往并州与齐军斡旋。现在这位梁帝是声称拥护公子檀登基、发兵篡的位,连年征战,兵力不足,调兵去了并州,一时没有军队来攻打南秦,如此一来,南秦之危方解。”
通天之局。
没想到这竟是并州案的真相。
秦灼捻着那盏冷掉的茶,默了半晌,道:“所以卞秀京屠杀并州十万百姓,是为了寻找虎符。”
并州惨案的源头,竟是他阿耶祸水东引。
红珠发觉他神色不对,忙叫道:“殿下。”
秦灼静了静神,没继续这话题,又问:“我还有一事不明。”
“上次我与姐姐约见,叫姐姐生了误会一夕撤离。我想了想,当时虽与姐姐为敌,但似乎不至于此。”
红珠神色古怪,问道:“殿下不知道自己所救何人?”
那真相即将大白了。
秦灼一颗心砰砰急跳起来,他声音不自觉绷紧:“金吾卫武骑阮道生。”
“他是金吾卫。”红珠看向他。
“也是个‘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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