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秦灼不止一次听到这名字。在传言中、在长乐夫妇交谈中、在杀害李四郎的飞刀中。
甚至在阮道生自己口中。
……阮道生。
得知他这层身份,秦灼本以为自己会后怕、会疏远、会恼羞成怒,但都不是。
他只觉胸中一团酸涩,一口气出出不来、吞吞不下,心头似压着重如千斤一座冰山,底下却又烈火腾腾地烤。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此刻心绪:痛愧无极,冰炭交煎。
但此时,他只是窒息般小口呼吸着,一时说不出话。陈子元常年跟随他,惊讶于他此刻反应,忙低声叫道:“殿下,你还好吧?”
秦灼摇摇手,对红珠道:“姐姐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韩天理逃出并州时,截杀他和柳英英的刺客,就是阮道生。”
秦灼了然,“姐姐在场。”
红珠缓缓点头。
秦灼眼帘微垂,手指拂过茶盏,“阮道生的手段我领教过,此人精易容,擅伪装,姐姐是如何看出他的破绽?”
“‘影子’杀人本不会与目标对话,无需开口,便无需修饰声音。”
秦灼说:“但他开口了。”
暴雨里,一把锋刃割破雨幕,将一只木雁挑在刀尖。
那是把环首刀。
斗笠下是千万张假面之一。
接着刀锋一振,那人脸戴面具,用阮道生的声音讲:“并州人。”
红珠道:“妾的人一直盯着并州的动静,得知韩天理逃走,妾便知他要入京鸣冤,一路寻找,才在郊外找到他,却不料遇到这一幕。他既要重审并州案,妾想着在他身上能否得知文公当年计划,这才援手。妾本以为救他无望,却不料这影子竟放过了他。”
秦灼道:“看来姐姐对‘影子’有所了解。”
红珠缓声说:“身在京中,不得不多方探听。而且影子之事虽是禁忌,但说起来个中组织却并非密辛。”
“影子是公子檀、建安侯兄弟的暗卫,有两批人,一批管暗杀、当护卫,这批人叫‘青泥’。青泥数量众多,无法统计,且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他们不叫人,叫鬼。厉鬼、恶鬼,以一当百都是少的。”
红珠微微一顿,说:“另一拨就是‘影卫’。人数有限,只有十人。妾也是从宫中线人那边探听得知,这十名影卫以天干排名,分别为阏逢、旃蒙、柔兆、强圉、著雍、屠维、上章、重光、玄黓、昭阳。”
秦灼点点头,这是代号。
“这十名影卫灵活机动,以潜伏扎根为主,消息四通八达,最后收成一网,全是建安侯的眼睛耳朵。但等事情暴露端倪的时候,他们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推出来,保证计划顺利进行。”
秦灼听出点门道,说:“这十人全是替死的。”
“不如说是敢死的,”红珠说,“替死的另有其人。”
“请问殿下,在哪里能看到跟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秦灼沉思片刻,目光落到她妆奁边的铜镜上,说:“镜子。”
“是,镜子。”红珠气息微沉,“‘镜子’才是真正的替死鬼。他们要跟建安侯一样的年岁,形貌气质也要相当。‘镜子’要选拔,从影卫和青泥里仔细挑。一个完美的镜子千载难逢,据说影子这么多年,压根没养出来几个。”
青泥是刺客,人多;影卫执行潜伏任务,是耳朵眼睛;镜子是生死关头时被金蝉脱的壳。
红珠继续道:“而这位阮道生,依妾所见,是个青泥。”
秦灼皱眉问:“怎么讲?”
“就像戏分文、武一样。影卫多执行‘文戏’,得和人打交道,真正任务是探听消息、洞察人心,功夫再好也没用。可青泥就是‘武戏’管打的,虽然有些也潜伏在朝野各处,但目的是为了方便随时调动,本事过硬就是法条。妾看这位阮郎功夫,放在青泥里也是上乘。”
秦灼道:“我这里的确有疑惑。我曾见过阮道生出手,绝非寻常人力可以达成。”
“殿下说到了点子上。”红珠叹口气,“这就是训练青泥的阴毒之处。”
“影子对青泥的要求是以一当百,所以会四海寻找适龄少年,自幼训练,驱使其相杀,十人百人之中只留一人,留下的才能活。甚至还会把孩子关进笼子斗兽,连野兽都能杀死,自然是个中佼佼者。”红珠话音一停,“这只是其一。”
她问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蛊毒,名叫‘观音手’。”
秦灼心中一紧,“有所耳闻。”
红珠道:“凡是最后活下来的孩子,在正式加入影子、成为青泥之前,都会被种下观音手。观音手称蛊中之王,药理不能医,会逆转血气、重塑经脉,使习武之人脱胎换骨、体格骤变,据说速度、爆发力和五感都会异于常人。”
陈子元笑道:“这蛊听上去跟仙丹似的。”
“小陈郎说笑,蛊毒终究是害人之物,哪里是救命仙丹。”红珠道,“这蛊毒每月都会发作,必须每月定期服用解药才能舒缓,否则便如被人剥析肌骨、痛不欲生。影子也是以此牵制青泥,让他们不敢叛逃组织。这还好。”
“要紧的是,被种观音手者,没有活过二十岁的人。”
非人之力,要用寿命来换。
一时静默。
红珠观察秦灼神色,将帕子递过去。
秦灼这才发觉自己已满头冷汗,将帕子攥在手心,听红珠道:“不说别的,据说种观音手的过程,对常人来说就是酷刑。”
“开背。”秦灼道。
“从背部开刀,需开十刀,直至脊骨,每刀下一条蛊虫。十条蛊虫种下后,只缝合第一层皮肤。”秦灼轻声说,“开背过程必须全程清醒,但凡昏迷,此蛊作废,被种蛊之人血肉溃烂而死。”
红珠有些讶然,“殿下怎么知道?”
秦灼低垂视线,望向膝盖。
“当年羌君贺兰荪邀我去羌地治疗断腿,说我这双腿药理不能医治,只能用蛊。”秦灼道,“羌地是万蛊之源,给我治腿的老羌医见识广博,同我讲过一次种观音手的情形。太过惊心,我便记到如今。”
陈子元这才转过来,“所以阮道生也……”
秦灼却直接打断,道:“我初遇阮道生是在白龙山,当夜有人追杀上娘娘庙,应当就是他私释韩天理后等同背叛,被影子下令清除。”
红珠点头,“是这样。”
“按理说他不但不束手就擒、反而反杀数人,影子会坚定灭口、加大追杀力度。但阮道生进京之后,这些追杀却戛然而止了,像任务已经取消、不再派人杀他,或者任务已经完成,如同他已死一样。”
秦灼想了想,继续道:“而且他一个青泥,跟外界隔绝,根本不可能有人脉在京中。阮道生短短一夜之间便进了长安,还有一个完美的假身份,并且直接加入金吾卫安顿下来,这么顺利,像有人专门为他安排好的。”
这讲不通。
红珠轻轻皱眉,也陷入沉思。忽听门外叩了两叩,翠翘轻声道:“姐姐,主审并州案的李寒来了,似乎要问李四郎身死一事。姐姐要不要见?”
李寒太过敏锐,若配合他调查,难保不会节外生枝。红珠沉吟片刻,道:“找个借口将他搪塞回去。”
“见吧。”
红珠看向秦灼,微微讶然。
秦灼只道:“虎符一事尚有疑点,李四郎到并州的目的也未确凿,并州案水落石出,说不定有关阿耶的真相也能大白。”
红珠点点头,问:“韩天理是遭影子截杀、李四郎是被影子杀害,这也告诉他吗?”
秦灼思索片刻,说:“不必,姐姐处身小秦淮,知道这些反是破绽。姐姐只把凶手形状同他细细讲一遍,以李寒之多谋善断,自己就能找到答案。”
红珠又问:“阮道生的身份,给他提示吗?”
秦灼口气随意,“枝叶末节,不必同他讲。”
红珠盯着他看了一会,“殿下与阮道生很相熟。”
秦灼淡淡道:“过过命。”
红珠欲言又止,终究没说出口,只将案上铜镜转向他。
镜中,秦灼双目血红,面白如纸。
从听到阮道生是青泥起,他便变成这副样子。
秦灼沉声问:“姐姐是什么意思?”
“殿下。”红珠犹豫片刻,斟酌道,“你对他动了心肠。”
秦灼瞧着镜中那张脸,像瞧一个从不认识的人。他没看多久,双眼一吊,右手一扳,已将铜镜调转回去。
他扶镜含笑说道:“姐姐,我这么个没心肠的人。”
***
李寒登阁去见红珠时,秦灼已带着陈子元从角门离开。
陈子元有些不解,“这并州案如今和咱们关系不大,殿下不如隔岸观火,何故往泥水里趟?”
如今大好春时,垂柳拂堤,秦灼从柳下解马,将陈子元的缰绳递过去,说:“并州案还有疑点。”
陈子元想了想,“殿下是觉得……卞秀京屠城,不只是搜寻虎符这么简单?”
秦灼反问他:“子元,如果你是皇帝,知道虎符很可能被窃至并州,你会怎么做?”
“我是皇帝?”陈子元大惊。
“你会怎么做。”秦灼强调。
陈子元想了想,说:“我会通缉这个携带虎符的人,然后在并州悬赏,能找到此人、或者发现过虎符踪迹的加以重赏。”
“没错,虎符是死物,要找一件死物,知情人越多越好。”秦灼微微皱眉,“但卞秀京却反其道而行,将并州众人屠杀殆尽,知情人死绝,他更无处得知虎符下落,这是其一。”
“其二,他所杀的,都是男人。”
“卞秀京如果觉得并州人私藏虎符而进行屠杀,为什么只杀男人不杀女人?”秦灼握紧马缰看向他,“抛开这件事情,如果你进入一城,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为什么?”
陈子元绞尽脑汁,“男人会复仇?但女人也能啊;男人力气大能反抗?可这么多女人未必不会反杀……灭口?但灭口为什么不灭女人的口?”
“灭口……”秦灼倒吸一口气,“他很可能在找人。”
“找人?”
“是,他要找到一个人、杀死这个人,这个人还是个男人。但这个男人混入并州难以分辨,卞秀京别无他法,只能把所有男人杀掉,来确保这个男人不会活着。”秦灼注视他,“如果他要杀一个男人,那就不需要杀女人。”
陈子元挠挠脑袋,“这也太玄乎了吧。为了杀一人宁可屠一州——这得是个什么人物?”
秦灼长叹一口气:“我不知道,所以这件事,必须有人来查。不然……”
他身形有些僵,陈子元不知是否眼花,总觉得他手臂微微颤抖。接下来他听见秦灼轻声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陈子元心中酸涩,叫道:“殿下,就算并州案有文公干预,但罪魁是卞秀京、是那帮屠城的畜牲,不是文公,更不是你!你别钻牛角尖啊!”
秦灼刻意松了松缰绳,把自己姿态调得自然一些,说:“没那么矫情。”
陈子元看着他牵马走了两步,突然恍然,话涌到嘴边又强行咽下。他抬头,却见秦灼在不远处立住,正转头瞧他。
秦灼道:“说。”
陈子元犹豫再三,终于道:“殿下,你是因为阮……”
他到底说不下去,只含混道:“是吗?”
如果文公不将虎符送往并州,卞秀京可能就不会屠城,阮道生一个并州人也不会流离失所、不会落到影子手里,变得不像人不像鬼只像武器,甚至活不过二十岁。
你是对他有愧吗?
秦灼凝视他一会,淡淡收回目光,说:“不是。”
他掉头牵马往前走,陈子元只敢在后面跟着,走了没几步,突然听秦灼把马缰一摔,低声骂道:“为他?他算什么东西!”
如今还在街上,他二人一直低声说话,秦灼突然发作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陈子元心叫不好,忙快步赶上去,却见秦灼后背微佝,抬手掩了会面,在掌心重重喘气。陈子元不说话,也不敢上手安抚他。
没过一会,秦灼把脸一搓,只是眼眶微红,神色却已如常,对他说:“对不住。”
陈子元心中酸涩,紧紧攥住他的手。
秦灼看着他握上来,却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手。少顷,他拍了拍陈子元肩膀,哑声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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