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一从小秦淮回来,当即对杜筠道:“红珠女救过韩天理。”
“韩天理在供词中所述,他与柳英英受到一次并不隶属官兵通缉的刺杀。”
杜筠点点头,“一个暴雨夜,追杀他的人发现他是并州人后又放过他。”
李寒从满地书卷里盘膝坐下,喘了口气:“此人离去后,柳英英身负重伤不得不原地休整,但官府追兵在后不能耽搁,韩天理便自行上路。他自己也伤得不轻,没走多久便在京畿病倒,将死之际,是出京歌舞的红珠救了他。我查过了,红珠那时的确受过士族延请,不是谎话。”
杜筠从他身边跪坐下,在一幅长卷轴前提起笔。卷轴上是并州案始末的案情脉络,时间从元和七年直至今日,方便细节增改故而空白很多。
杜筠找到“进京”一处勾画,问:“是哪一年?”
李寒道:“元和十四年初冬。”
杜筠落笔标注,沉吟片刻,“当时韩天理是钦犯,她这便是包藏之罪。”
只是“无关于己”的、并州案的真相,便能让她冒此风险吗?
李寒将一支蘸白粉的笔提起来,从上面落了一个点。
白粉表示尚有疑惑。
李寒道:“红珠说,还听韩天理讲过追杀者的细节。”
“韩天理形容其武力,常用的有两个词:非人、野兽。”
杜筠微微皱眉,“太……不具体了。”
“恰恰相反,具体得很。”李寒将白粉笔搁下,拾起另一支笔舔了舔墨,“非人,说明他的路数非常人想象,绝不会是正规军队出身。不是军人却武力如此之高,很可能是特殊训练的结果。”
杜筠道:“韩天理也说过,他们是私剑。”
李寒点头,“陛下登基之处暗杀不断,朝廷便明令禁止官员豢养私剑,违者视同谋反。但这人为了截杀韩天理,不惜暴露自己私剑之用。要么是并州案对他的影响比谋反还要严重,要么,这支私剑已经不怕暴露。”
杜筠疑问道:“不怕暴露?”
“是,因为不是秘密。一支公之于众的私剑。”
杜筠已有猜测,“你是说……”
“只是推测。”李寒提笔写下私剑二字,又紧随其后,添上“非秘辛或事主牵涉最深”。
牵涉最深的事主,只能是卞秀京。
杜筠看李寒紧跟着写了个“卞”,用白粉勾圈起来。
李寒已继续说道:“下一个,野兽。”
“野兽也是‘非人’的一部分,但更强调攻击性。首先,野兽的五感都比人要敏锐。韩天理柳英英二人受到截杀是在暴雨夜,听红珠补述,是一场极大的雨夹雪,我去崇天台调取了那一个月的天象记载,记载显示,长安雨雪如盖、不能视人。但这样严峻的天气,刺客却能视如白昼。夜中人的一切判断都会受到影响,但刺客却没有。”
“其次,野兽的爆发力和攻击程度都比人强很多倍。这说明同一把刀,威力在这个刺客手中能造成的伤害要翻个番。我不怎么通武学,什么内力外力的也不懂,但兵器对人造成的伤害不外乎归结于两点:兵器,和使用兵器的人。红珠的补述中,虽看不清是什么刀,但那刀绝不是什么盖世宝刀。症结不在刀上,只能在人上。”
“我不操刀,但我拿笔,大概也有相通之处。一在使势,放在刀上就是力气;一在技巧,放在刀上就是刀法。野兽的力气比人要大,韩天理也说此人“力能斫石”。但力气若大,就不容易收放自如。可我听红珠补述,韩天理对她讲,那人挑断韩天理的木雁、发现他是并州人时,刀刃已经习惯性再度挥出、砍上他的脖颈,但千钧一发之际却能稳稳收住,这就是收放自如。对兵器的把控至此,太可怕了。”
杜筠沉思,“听上去的确不是人能做到的。”
李寒又提笔写下:五感敏锐、力巨大、刀人如一。
“能豢养如此拔尖的私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绝非一般人能承担。”
李寒又写道:家底,势众,影响力。
杜筠将他的标注看在眼里。
公之于众的私剑,五感、力气、武艺精绝,有家底,人多,有一定的众人簇拥的影响力。
杜筠心中猜测已定,抬头正见李寒也在深深看他。
杜筠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卷上写下两个字。
影子。
***
皇帝目光死死钉在李寒奏折中“影子”二字上,砰地将折子合上。
秋童正将茶盏递上,便听皇帝道:“去叫黄参来见朕。”
秋童喏喏称是,忙去库房寻黄参。远远见那人立在架子前清点瓷器,便上前叫道:“师父。”
黄参转过了头。
秋童道:“陛下要见师父呢。”
皇帝最可心的老人本不是娄春琴,而是黄参,那时候秋童还是黄参的徒弟。后来黄参不知犯了什么错处,皇帝将他迁去管库房钥匙,此间娄春琴得了圣心,便一跃而成如今的大内官。
黄参乍闻召见,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将手一擦,也就随他去了。
宫道长长,秋童跟在后头走路,忽闻黄参问道:“娄春琴待你如何?”
秋童忙道:“托师父的福,大内官待我极好。”
“好啊。”黄参不经意道,“听说你认他做了哥哥。”
秋童又叫一声:“师父。”
“嗳,”黄参打断他的话,“人往高处走嘛。”
二人一路无话,待黄参入了甘露殿,秋童便关门退下。
殿中,黄参双膝下跪,叩首道:“奴婢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皇帝随意挥了挥手,道:“上前来吧。”又指着榻前一个杌子,“坐。”
“奴婢怎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哪来这么多废话。”
黄参坐下,皇帝便问道:“这些年都好?”
“好,有陛下记挂,哪能不好呢。”
皇帝叹口气,语气略带惘然:“当年叫你调职,你也别怨朕。朕身边只有你一个知心的,这桩事不交给你,朕不放心。”
黄参忙道:“陛下将调查‘影子’的头等大事交给奴婢,是无上的天恩,奴婢感激涕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陛下跟前,这种阴私事做起来不便宜,奴婢都明白。”
皇帝问:“韩天理的案子你也听说了。”
“是,陛下胸襟广大,起用李郎一罪人主审,上下无不叹服陛下英明。”
“这李寒是有两把刷子。”皇帝指了指奏折,“刚刚上奏,说韩天理遇到的截杀和‘影子’有关,这件事你尽快核实。”
黄参忙称是,又听皇帝问:“最近有什么新的消息?”
“还真有一桩。”黄参道,“奴婢的线人传来消息,说是元和十四年底,影子有潜入长安的暗桩。”
皇帝有些不满,“怎么现在才来通报?”
“陛下恕罪,影子组织严密,基本漏不出风声。这条消息还是线人拼死传来的。”
皇帝道:“继续讲。”
“这个暗桩应当是‘影卫’之一,代号‘昭阳’。似乎是先带了几个人去清剿叛徒,事成之后才入京潜伏。”
“叛徒?”
“是。”黄参道,“听说元和十四年,有个影子叛逃。”
皇帝对狗咬狗不感兴趣,继续问:“入京之后,‘昭阳’有什么举动?”
黄参忙道:“陛下恕罪,此事尚不得而知。奴婢这个线人已经暴露行踪,被灭口了。”
线索断了。
皇帝鼻息一沉,低声道:“无用。”
黄参忙跪在地上,“陛下息怒!”
“此人入京一年有余,说不定已经混到朕的身边来了。”皇帝从案边捧起茶盏呷一口,缓声说,“即日起加大防卫,务必格杀昭阳。”
黄参连忙应是,缓步退出殿外。一开门,露出一个穿大红氅衣的身形,看来已经等候多时。
黄参轻轻躬身,不咸不淡叫道:“大内官。”
娄春琴没有让路,微笑点头,说:“黄内官慢走。”
***
别宅内,杜筠苦恼道:“影子的事你已上奏,陛下却没有批示下来。”
“陛下不想我们插手这件事。”李寒道。
影子是隶属公子檀兄弟的私剑,牵涉到皇位之争,自然涉及天家秘辛。这是皇帝的颜面。
杜筠叹气说:“我何尝不知道,但事到如今好容易有了眉目,总不能这样断了。”
如今夜已深沉,钟叔买了两个蒸饼来,李寒递给杜筠一个,自己拿另一个在手,眉心微皱,道:“我其实有一事不明。”
“公子檀是灵帝长子,以仁善之名称闻,是故哪怕今上登基数载,仍将他视作心腹之患。”李寒说,“但这样仁善的人,为什么会豢养影子这种阴毒之器?”
杜筠沉吟片刻,道:“或许影子是建安侯组织的。”
“建安侯?”
“建安侯是公子檀的胞弟,当年公子檀流放、今上起兵之时他年纪尚小,说不定长大后是颇有城府之人。”杜筠想了想,“听祖父说,公子檀礼贤下士,丰神俊朗,常服好着蓝衣白裳,腰佩不是金玉而是竹节,头上日常所戴不同于王孙玉冠,而是一顶蓝巾儒冠,真是望如神仙人。当年以其声名之盛,只差一个储副的名头。但太史局观演天象,星象所示,真正能继承大宝的却是襁褓中的建安侯。”
李寒道:“星象岂能作数。”
“正是。不过这位建安侯也是奇人。传说他出生便从胞衣中带出一块紫玉,灵帝大喜,命人雕琢五龙,结成一块五龙紫玉佩让建安侯佩戴。也正因这块玉,建安侯百日便封侯爵。”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五龙玉佩?”
杜筠讶然抬头,见张霁立在门外。他忙站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张霁跨入门中,问道:“五龙紫玉佩,天下只此一块?”
“龙为皇家专用,紫玉更是天下难求,除了建安侯,只怕无人佩戴。”杜筠问道,“十三,你是知道什么?”
张霁摇摇头,说:“耳熟罢了。”
杜筠便不强求他,看他脸色不对,问:“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们。”
“我阿翁不好了。”张霁看向他,“若非阿翁想见我,哪怕有老师在,我也不会再回长安。”
李寒拍拍他肩膀,“我上次听老师说,你的传奇快写好了,想去张府演给你阿翁听。”
“已经写好了,这几天正着人排演着。”
杜筠对李寒笑道:“你不知道他,唱念做打、管弦丝竹都能自己拾掇起来,自己就能撑个戏班子的主事。这部传奇一成,只怕要名传千古了。”
李寒记得是改自一支曲子,问:“《冯蛮儿》?”
张霁笑着颔首,“渡白好记性。”
《冯蛮儿》此曲讲侠女故事。冯蛮儿被情郎背叛,情郎取得她的信任,杀死了她的兄弟。最后冯蛮儿做了游侠,杀了负心汉为兄弟报仇雪恨。
而张霁的父亲张彤衷在与其母崔氏和离后,便杀了妻弟崔如忌向上邀功。
李寒突然想起崔如忌之死的原因。
张彤衷上奏,说崔如忌外通齐国、出卖并州,是以大义灭亲,将其斩首。
但并州案真相惊天,那崔如忌之死是否另有隐情?
李寒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杜筠轻轻摇头。
张霁曾说,不到时候。
杜筠知道,张霁性烈如火,并非不顾大局之人。他若知道个中内情,必然会替并州上诉。他说不到时候,是真的不到时候。
李寒看看张霁,终究没问出口。
杜筠也瞧着张霁,“到时候戏排好了,别忘了叫我们去瞧。”
张霁却说:“本子可以给你们,但这场戏不成。”
他顿了顿,又问:“我进来前听你们在说什么……‘影子’?”
“是。”李寒问他,“佚云可有听闻?”
张霁思索片刻,道:“我现在任职金吾卫,倒是听说过一桩旧事。”
“当年所谓‘驰援’并州的不只卞家军,还有一支金吾卫。而擒拿罗正泽、将他当街活剐的,正是如今金吾卫司阶曹青檀。曹青檀因此立功,还做到从三品的左卫将军,陛下亲赐名刀玉龙,可知一时风光。”
李寒在卷轴上写下“曹青檀”名字,问道:“但曹青檀如今官居司阶,不过六品,这么多年,他的官职怎么不升反降?”
“因为曹青檀立功第二年,便意外断腿,自请贬职了。”
“意外?”
“公文中是这样讲。”张霁沉声道,“但当年前往并州的金吾卫官员共一十二人,除了曹青檀,其他的都死了,死期全在一年之内。也就是并州案结案的一年后,曹青檀断腿的同一年里,元和八年。”
杜筠问:“这和影子有什么关系?”
张霁看向他,“看来这事真的讳莫如深,你大哥都没同你讲过。”
“大部分人死因各异,要么溺亡,要么暴病,但有一位是当街死去,浑身上下只有心口一处伤口。这事闹得挺大,京中一时起了流言,说他是被影子所杀。”
杜筠蹙眉道:“流言而已。”
张霁摊手,“空穴不来风。”
李寒用白粉把曹青檀的名字圈起来,道:“但至少能说明一件事,曹青檀与并州案关系紧密,甚至很可能知道真相。”
“就是这个意思。”张霁一拍膝盖。
李寒当即起身,说动就动,“我去问。”
***
曹青檀一个人坐在屋里,屋里一盏昏灯。
桌上摆两副碗筷,两碗面,一盘牛肉,一壶冷酒。
曹青檀正转过脸,看向门外的不速之客,声音平淡:“李郎。”
李寒松开马缰,对他揖手一礼,“曹司阶好。”
李寒也不征求他同意,自己跨入门中,开门见山道:“晚生有事,想要请教司阶。”
曹青檀道:“李郎请问吧。”
“并州案内情,司阶可知晓?”
曹青檀没想到他这么直,眼睛看了他一会,摇头说:“不知道。”
李寒道:“元和七年,卞秀京奏报并州刺史罗正泽叛国,陛下出调金吾卫十二人前往并州。一年后,这些金吾卫全部死于非命。”
“除了司阶。”
“人各有命。”曹青檀吃了口冷酒,“命数到了,由不得人。”
“听司阶的意思,都是意外?”
曹青檀皱眉问:“怎么,李郎还觉得是有人动手?”
李寒反问道:“不是吗?”
“不是。”曹青檀冷冷看他,仰头又吃了一盅酒。
李寒也不焦躁,平静道:“我曾闻将军飞燕之名,十分仰慕,如今见将军有心灰意冷之意,便知饱受人情冷暖。只是将军,罗正泽为你手刃,其族人子弟或杀或办皆经由你手,倘若真有冤屈,将军不想为他洗雪正名吗?如果真是枉杀,将军不想赎罪吗?”
“赎罪顶个屁用。我赎罪,他能活吗?”曹青檀端着酒盏,眼看向灯火,“若是枉杀,已然枉杀,我下辈子给他做牛做马。”
“将军活在今生,何须托言来世?”李寒看着他,“我听说将军曾有一个女儿。”
曹青檀手掌轻轻一颤,酒水泼溅些许。
李寒继续道:“听闻将军父女离散多年,就算为了她,也请将军积福积德吧。世上虽无鬼神却有冤魂,十万冤魂在上……”
都在看啊。
曹青檀将脸别向灯火,不说话。
李寒注目他许久,突然问:“将军……司阶可有难言之隐?”
“没有。”曹青檀截然打断,伸臂往外一抬,“李郎,慢走,不送。”
李寒没有强求,还是对他一揖,转身上马走了。
等马蹄声远去,曹青檀一个人坐了一会,不吃面,继续饮酒。等酒壶见了底,他听见窗户一响,接着是双脚落地的声音。
曹青檀说:“出去。”
那人问:“师父在怕什么。”
曹青檀转过头,黑暗里,微弱灯光的余韵照亮阮道生的脸。
曹青檀定定看着他,冷声道:“滚。”
阮道生往前再走两步,曹青檀猛地把酒杯一掼,瞬间在他脚边炸做碎片。阮道生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往前走去。
曹青檀骂道:“怎么,还想逼我死吗!”
阮道生从他面前站定,从腰间解下酒囊,给他手边空盏上倒满酒。接着,他又拿起一旁没人动的那只酒杯,也满了整整一盏。
他双手举杯,对曹青檀一敬,说:“我给师父贺寿。”
曹青檀一动不动。
阮道生后退一步,双膝跪倒。
他端端正正磕了个头,朗声说:“弟子阮道生,祝师父福如东海水,寿似不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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