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万寿楼,酉时一刻。
张彤衷一进门,见楼中已搭了戏台,众人已扮相候场。台前撑一挂白面招旗,上题“冯蛮儿”三字,另一边题着作者,正是张霁。
他瞧这一会,已有小厮领他去厢房。张彤衷打帘前抬头一看,正是甲号。
帘子一撩,里头坐一个少年人,一身火红,正斟一盏酒吃。
张彤衷一见便竖眉怒目,指着他道:“你祖父刚过了头七,你便穿红戴绿、吃酒看戏,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
他对张霁理亏,在儿子跟前总是灰头土脸。如今好容易捏住错处,正想发作一通,视线一低,剩下千篇说辞突然梗在喉中。
桌上,一张擦拭如新的铁弓。
张彤衷一顿训斥,张霁却不以为忤,甚至微微一笑,对他抬手道:“父亲入座吧。”
他已经不称自己“父亲”多年了。
张霁这一唤,难免牵动张彤衷寸许柔肠,便叹一口气从一旁坐下,道:“你祖父驾鹤不久,你便做这孟浪行头,要京中怎么说你?”
“我的传奇作好了,祖父一直想听,却没能等到。”张霁往外望去,“这是我作的第一部戏,邀父亲前来,就是听这头一场。”
他这几句话说得软和,张彤衷道他见过生死转了性子、有修复父子亲情的意图,便顺着道:“我儿长大了。”
张霁轻轻一笑,吃了一盏酒。
厢房在一楼,围了三面屏风,留了一处看戏进人,外头不容易窥到里面。屏风上画寻常金绿山水,但张彤衷看在眼里,总觉得四周布置有些眼熟。
外头传奇已唱了半场,因是塞外故事,所取乐器多是胡琴胡笛。张彤衷正挟菜,忽听一道乐声响起,凄若雁唳,右手轻轻一颤。
张霁将菜挟给他,笑道:“父亲,手滑了。”
张彤衷答应一声,随口道:“这笛子吹得太凄切了。”
“不是笛子。”张霁说,“是筚篥。”
“这乐工已算百里挑一,但真论起来,还是我阿舅吹得最好。”
听他语及崔如忌,张彤衷浑身一震。
他突然意识到哪里眼熟。
这里的布景、格局、菜色、装饰、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跟当年他诱杀崔如忌时一般无二!
也是甲号房,也是在听戏,也是这样一扇三围的金绿山水屏风。
小厮端上一只乳猪,便合上屏风快步退下。
这是他杀死崔如忌前上的最后一道菜。
张彤衷脑中轰然一声,他瞧着张霁,像瞧一只鬼。
不可能、不可能,张霁怎么知道,张霁不可能知道!
这不是他的儿子。张彤衷想,这绝不会是他的儿子。这是崔如忌、是崔十三郎,是崔家的那个混账来找他勾魂索命!
外头正唱到精彩处,一片鼓掌叫好声里,张霁抽出一把匕首。
他缓缓切割猪头,金黄汁液顺刀刃流下,像斩首的颈血。
……那是张彤衷杀死崔如忌的匕首。
张彤衷只欲快走,却脚步发麻,浑身酸软。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自己喝进的是什么。
软筋散。当年他设宴骗崔如忌饮下的东西。
他的儿子,要用同样的手段杀他。
苦心积虑,身临其境。
恨之入骨。
张彤衷瘫在座位上,几欲破口大骂,但声音却像被掐死在喉咙里,即将吊死般咯咯响着:“你这个畜牲、你这是弑父——”
“想起来了。”张霁将猪头切断,将盘子转向张彤衷,“我还以为你第一眼就能想起来呢。”
他摇头笑道:“还是我太把你当个人了。”
“你、你怎么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
“人在做天在看,怎么不可能?”张霁擦了擦匕首,坐得离他近了些,“不信,我讲给你听。”
“元和七年底,你做邺州长史,我阿舅——崔十三郎来投奔你,同时还带了一个人。”张霁不疾不徐道,“并州案发后,这个人被卞秀京全州通缉,我阿舅当年西塞做游侠,遇到了他、搭救了他。但当时卞家军搜捕的圈子越缩越紧,他们二人不好躲藏,阿舅便想到了你,与并州一州之隔的邺州长史,他的姐夫。”
“当时我阿娘已与你恩断义绝分居两地,只是顾着阿翁大寿,没有立即同你和离。但阿舅久未归家,不知内情。他想将此人托付给你,你表面答应,设宴延请他,在邺州万康楼的甲字厢房,记得吗?”张霁吃了口酒,叹息道,“他记着你是他的姐夫,好信任你啊。”
张彤衷浑身颤抖,面色涨红,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只能用白眼看他。
张霁吃空酒盏,举着杯道:“他就是这么和你喝着酒,对你说,别和我阿姐吵啦,她只是脾气倔,心里是在意你。阿霁是个好苗子,等他再大些,我就把我那副铁弓送给他。”
说到这里,张霁站起身,给张彤衷满了一杯酒,又走到他身后,将他从椅中扶正。
“就这么说着,你起身给他倒酒,站在他身后,叫他一声,十三郎。”
嚓地一声。
张霁手中抽开一线寒芒,正横在张彤衷脖子前,轻声说:“他一回头,你就用这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咽喉。”
说到此处,张霁话音一顿,笑道:“别这么看着我,父亲。你忘了吗?我那时跟着你住,听说阿舅来了,自己跑来找过。你杀死我阿舅之后,回府看我一眼。我睡熟了,对吧?如果我当时表现出一分慌乱,你会不会一刀结果了我的性命?——就像夏苗那日、就像进京之前,那头专门来咬我的花豹一样。”
张彤衷喉间咕咕作响,拼命挤出走调的声音:“不……不是我,阿霁,你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你?是你继母……是她、是她眼红你是我的嫡长子,你弟弟总要被你压一头,是她要害你……不干我事、不干我事!虎毒不食子!”
“推罪他人、隐遁裙钗,张博士,好要脸啊!”张霁低声喝道,“你背弃我阿娘、害死我阿舅,又三番四次想杀我灭口,我留你苟活到今日,全是为了阿翁!阿翁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愿他眼见你叫我手刃、痛彻心扉!张博士,明白了吗?”
张彤衷眼珠充血,口中连声叫道:“你……你……”
但他叫不出声。
“你记得我阿舅死时才几岁吗?十八岁,和我如今一般年纪。”
张霁笑着叹气:“他还那么小啊。”
匕首飞快一抽。
鲜血泼溅如滚玉,台上唱词流利如走珠。
张彤衷往前一栽,被张霁托住颈侧,将头缓缓按在桌上。接着,他抽出帕子擦干净手。
他不急着走,从自己位子里坐下,左手随鼓点轻轻敲打节拍,右手端盏一口一口地吃酒,似乎在等待什么。
屏风外,大弦铮然一响。
小旦双剑一掼,双膝跪地,向天高呼一声:“娘呀——”
大雪夜,冯蛮儿大仇得报,摘了竹笠扔了剑,朝天三拜谢爷娘。
厢房里,张霁合眼点头,如聆天籁,也陶醉了、动容了。他轻轻扯开嘴角,却没有出声。
弦声越拨越急,鼓面越擂越紧,催逼到极处时骤然一寂,停顿两息后,忽地一声筚篥吹彻。
在场宾客天灵盖几欲击飞,浑身过电一般。一地之内,一时之间,无分男女,泪下纷纷。
……是许多年前,崔如忌自作的曲子。
一轮满月下,红衣少年筚篥声响,一旁男孩睁大眼睛,静静倾听。
此传奇作后,天下人但论筚篥声,无人不道《冯蛮儿》曲终调。
有宾客忍不住问:“敢问娘子曲名?”
小旦爽朗道:“此乃崔十三郎如忌公自度曲也!”
自此羁人说芦管,只独骑鹤问崔郎。
筚篥声又起,一转再转,直上九霄。张霁终于称心如意,拊掌大笑。
满座宾客的掩泣声里,他笑得前仰后合,眼中却似含血泪。
他还那么小啊。
我已经长大了。
掌声停息时,厢门被人霍地拉开。
屏风外,露出李寒难得骇然的脸。
张霁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酉时三刻,戏已收场。
***
李寒要试张彤衷鼻息,张霁已端起酒杯,打断道:“死了。”
李寒不理他,仍伸指试探,身形片刻僵硬后,缓缓从空着的位子上坐下,轻声说:“张佚云,我要怎么救你?”
“你别救我。”张霁掐着酒杯,像掐一个人的脖颈,“渡白,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这桩事。整整八年,这桩事我按死在心上,一个人没有告诉,任我外祖母哭瞎双眼、我母亲大病一场,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寒点点头,“我明白。”
李寒并不赞同,但他理解张霁。
崔氏如知此事,定要倾力复仇。但张彤衷也是累世世家,一来一去很难当真斩首。张霁痛恨其父,却顾念祖父恩惠;但崔氏对他更是恩重如山,不管皇帝如何判决,都不会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张霁隐瞒实情多年并非包庇。他不欲牵连任何一个他在乎的人。
他要自己复仇。
是故苦心孤诣,饮恨泣血,磨此一剑,整整八年。
张霁对他笑了笑,拿起一只干净酒杯给李寒倒酒,说:“渡白如今深陷案情、脱身不得,若只是我一家私事,我绝不会打扰你。”
厢房中有三个位置,三副碗筷。李寒本以为是张霁等候自己才安排的,但听他此话一出,显然不是。
李寒道:“当年张彤衷设鸿门宴诱杀崔如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愧是李渡白。”张霁点头笑道,“的确,有第三个人。”
“五龙紫玉佩。”
李寒浑身一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可置信道:“建安侯。”
张霁缓缓点头。
李寒听见自己声音紧绷起来,“张彤衷上奏说,崔如忌是并州奸细,那你阿舅应当是在并州赶来。建安侯若在场,难道也是在并州来的?”
张霁道:“是我阿舅将他从并州带来的。”
石破天惊。
难道当年并州一案,还与建安侯兄弟有关?
“建安侯当年也只是个小孩子,我也不认得,只看见那块五龙紫玉佩,有很深的印象。”张霁说,“我当时跑到厢房外,只听了几句,意思也糊涂。阿舅大意叫张彤衷庇护这个孩子,自己要进京告状。我现在想想,很可能我阿舅已知并州案内情,要面圣状告卞秀京。”
但崔如忌没有想到,他信任的姐夫反而对他挥下屠刀。
李寒忙问:“建安侯呢?张彤衷把他怎么了?”
张霁将手在颈前一横。
死了。
李寒大惊失色,“是你眼见?”
“我就在房外。”张霁面色冷漠,“我阿舅不曾对他设防,他杀我阿舅只是眨眼之间,接着把那孩子提起来……易如反掌。”
李寒把推断接下去:“接着,张彤衷带着这两颗人头去见卞秀京投诚,是以步步高升。卞秀京趁机给崔如忌罗织罪名,让他一代义士变成奸细罪人。”
张霁残忍一笑:“对吧,天衣无缝。”
“那建安侯呢?”李寒越想越惊心,“建安侯为什么出现在并州?卞秀京拿到建安侯首级之后,为什么没有半点说法?”
还有,公子檀匿迹已久,现在通行说法里,“影子”直接护卫的是建安侯。
建安侯已死,那影子真正的主人是谁?
刺杀韩天理、逼迫曹青檀、屡次干扰计划的那只手究竟是谁?
面对疑问,张霁轻轻摇头,“这些我并不清楚,只觉得这些与并州案有关,有用没用的,先说给你听。”
李寒点点头,陪他静坐一会。外头传奇唱完了,一片喝彩掌声,不久宾客聚散,又换了戏唱。
李寒突然说:“你很恨张氏。”
张霁仰头吃酒,笑道:“明知故问。”
“你恨张氏至此,但没有改姓。”
酒盏叮地放下。
张霁眼望向杯底,认真道:“我不会改姓。”
“张氏的罪孽就要张氏自己了断。这是我给我阿娘、给我阿舅、给我母族崔氏的一个交代。张彤衷永远不会认罪,那这个罪我来认。我要张家活着的人在崔家牌位面前,世世代代抬不起头。”
“现在我大仇得报。我终于敢说,自己是崔家的儿郎了。”
他眼含泪意,也眼含笑意,又吃一口酒,轻声叹道:“渡白,你要为我开心。”
李寒点头,“我为你开心。”
如果这能让你放过自己。
八年前,张彤衷设宴杀死的并不只是崔如忌和建安侯,也并不只是为他今后的死亡埋下伏笔。
他杀死的,还有门扇缝隙外那个做孩子的张霁。
崔如忌的惨死,变成了张霁一生的心魔。
李寒不知道要说什么,宽慰、奉劝、怒骂、挽留……在生死面前,说什么都如此无力。
而张霁连生死都看破了。
宾客喧哗声突然被打断,官差呼喝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直奔甲字厢房,砰地将门踢开。
李寒了然地看向张霁,张霁面带微笑。
他自己报了官。
锒铛作响时,李寒尚未回神。直到张霁铐上锁链走出去,背着身,放声大笑道:
“李渡白,你要为我立传!记好了,不是张家十三子,我是崔氏十三郎!”
那笑声冷水般泼了李寒个彻头彻尾。他一个激灵,匆忙擦了把脸,飞快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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