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六十一 阴谋

李独回,阮未归。

秦灼捏了会纸条,旋即团了丢进香炉里。红珠一招手,一旁的侍婢便将鸽子抱下去。

红珠觑他神色,将新打的茶汤递给他,“阮道生生死不明,咱们不能把并州案的消息来源全押在他身上。”

“李寒回来了。”秦灼接过茶盏,浅浅啜饮一口,“他回来,说明案情有了突破。”

“想必殿下也在公主府得了消息。”红珠拾了枚团扇慢慢摇,“梁皇帝得知李寒赶赴并州后,意图施恩,擢他入谏台。无需考核既做谏官,古往今来,独此一人。”

这是要拿恩宠堵他的嘴。

秦灼瞧着盏中汤花聚散,轻轻微笑道:“焉知不是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他将那盏茶饮尽,取帕子擦干净手指。

***

李寒回京之日,皇帝正式下旨,任命李寒为门下左拾遗,官从八品。

李寒本是罪人之身,金口亲判不得科举。如今却跳过抡才之制超擢他入朝为官,如此殊荣前无古人。

含元殿上,李寒手捧笏板,着一身八品银青官袍,依礼受命谢恩,列队一侧。

近日没什么大事可议,大多是纳贡税收和七宝楼建筑的进程。皇帝一一听过后,语气平淡:“至于并州一案,尚没有证据证明韩天理所告属实。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没有什么切实进展,便命卞秀京回去带兵吧。”

竟连个样子都不做,要如此轻轻揭过。

李寒当即出列,“草民——臣有本要奏。”

皇帝眯眼看他,“哦,并州一案可有物证呈上?”

“尚未。但臣前往并州颇有见闻,今已将并州案脉络梳理清楚,写成奏章,请陛下一览。”

李寒将奏折呈上,皇帝从娄春琴手中接过,瞧了一眼后目光转而阴冷,“李卿,你要思量清楚。”

李寒抱笏躬身,“请陛下彻查此案。”

“没有实证,只是你的臆测而已。若百官都是如此断案,那朝廷的法纪就不要讲了。”皇帝睨向他,“朕也派人去查访过并州,见到了韩天理的家人,说他得了失心疯,疯言疯语冲撞御前,做不得数。但你不在京中不知此事,不知者无罪,退下吧。”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散朝。娄春琴知晓圣心,捧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陛下。”李寒出言打断。

众目睽睽下,他走到殿央,捧圭、横圭、落圭、叩首圭上。

“请陛下彻查此案。”

***

朝议不罪谏官是传统,哪怕李寒闹得圣心不悦,皇帝还是没法对他下旨惩戒。

李寒下朝没找着杜筠,便一个人走了。百官多闻其名,如今领教了他的直言冲撞,不免纷纷侧目。李寒倒很无所谓,先去拜见了青不悔,便回了别宅。

天色已晚,屋中灯火已明,里头影绰立着个人影。钟叔替他开门,果然听见杜筠笑道:“特备薄酒,为你接风洗尘。”

并不为他入仕而贺。

桌上有一壶热酒,二三小菜,二人说着吃了一会,杜筠便替他满酒,自己举杯道:“从前渡白与我讲,曾立志做言官。做当朝的言官不是什么好事——但不管怎么说,总算尘埃落定。”

“如今改了。”李寒仰头吃一口酒,“我要做宰相。”

闻他如此野心之语,杜筠却没有哂笑,反而认真思量片刻,缓缓摇头道:“今上并非雅量宽宏之人,你从前作诗詈骂,今日又当廷顶撞。要入凤阁做宰辅,难。”

“我并没有说要做今上的宰相。”

杜筠略作停顿,说:“永王阴刻,岐王心深,皆非善与之辈。但我知道渡白,一定是要择明主的。”

杜筠从不肯言论夺嫡事,如今一句话出,李寒反倒一惊,一时不知要如何应答,已听杜筠再问:“如果没有明主,渡白愿意屈就吗?”

李寒没有当即回答。

杜筠继续道:“自污其名,是折小节;侍奉昏君,却是背大德。”

李寒道:“但越是昏君之治,越需要贤臣辅佐。如比干之于纣王,伍子之于夫差。”

杜筠为他满斟一杯,“可比干剖心,伍子伏剑。贤臣配庸主,难得善终。”

“若无明主,我就自求明主。”

李寒沉思片刻,说:“古人曾言君臣之道,臣或为手足、或为犬马、或为草芥,就是没有做过人。我却以为,君当为剑器,臣当为铸者。频经打磨,终能使钝剑锋利、不材成器。”

杜筠说:“那很辛苦。”

李寒道:“千锤百炼始成兵。”

他看着盏子,突然有些自嘲:“这些都言之过早,如今并州案悬而未决,天子却丝毫没有彻查之意,只想文过饰非、草草结案。来日不可期,若到不得已之地,我这条性命是可以拼舍上的。”

杜筠问:“你要殉道?”

李寒哈哈笑道:“我还真不会殉道。殉道者为道而死,是玉石俱焚。道也一同死了,那是得不偿失。我若要死,必到不得不死之地,我的死地,必须是道生的新境。”

他又吃一口酒,语气认真许多,“但傲节,我若熬不过这桩案子……”

杜筠打断他,他并不是这么粗鲁的人。但他截然打断道:“你不会。”

“你还有我。”

李寒从这句话里听出点什么。

“我今日已呈送奏折,请陛下允准我继续做你的陪审。陛下若驳,我便再奏;驳若过三,我可以奏请门下共议此事。”

杜筠声音轻松,李寒却沉声叫他:“杜傲节。”

杜筠笑意温和:“李渡白,你别想自个儿逞英雄。并州案,我要分一杯羹。”

“杜筠!”

李寒声音微微急切,“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不怕什么,你不一样。你有万里青云路。”

杜筠端起酒盏,对他一举,“我陪你。”

李寒凝视他许久,终于双手抬杯,与他重重一碰。

一盏昏灯前,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杜筠放下酒杯,长眉微皱,“但如今以陛下的态度,并州案若没有实证再难重审了。”

李寒抬手指擦了擦嘴唇,说:“我有法子,定能让天子彻查此案。今日朝上奏请,只是为了死心。”

他似乎笑了,但声音冰冷:“我不会再对今上抱存冀望了。这样一来,一些事会好做许多。”

***

皇帝今夜谁都没有召幸,早早从甘露殿躺下,辗转反侧之际,掀被怒喝道:“夜里熏沉水不是龙脑,怎么做事的!”

帘外秋童扑通跪倒,连连叩首道:“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去换。”

皇帝瞧他一眼,突然问:“你是黄参的徒弟。”

“劳陛下记挂,奴婢是。”

“朕又听你叫春琴哥哥。”皇帝揉着脑仁,“他俩一向不怎么对付,你倒左右逢源。”

秋童听他这样说,更加伏地不敢起身。

皇帝怒火平息,也就翻身坐起来,拿碗热茶吃,道:“春琴诗写得好,不知有没有教你识过字。”

秋童正要作答,便听殿门轻轻一响,娄春琴正捧了奏折上来,轻声道:“陛下,李寒夜递的奏章。”

皇帝冷笑两声:“又是并州案。朕就是太给他脸面,助长他那些糟腐骨气。不愧是张霁的同门,都是无君无父的东西!”

他这几句说得极重,娄春琴没有立即接话,将皇帝吃残的热茶倒去,把枣泥酥碟子端过来。待皇帝气息缓和,娄春琴方柔声说:“李拾遗讲,个中内情,或许牵涉储副一事。”

皇帝捏一块酥,双眼微眯,“社稷所托,岂是他一个新上任的八品官能议论的?”

“正是呢。”娄春琴说,“但瞧他言辞恳切,只怕的确为陛下着想,只是一个迂人,不得其法。奴婢不敢隐瞒,便替他递送上来。”

“他若像你这般会说话。”皇帝没说什么,打开折子。

娄春琴眼见他眉头皱紧、气息低沉下去。

不一会,皇帝已然开口:“叫黄参来。”

皇帝神态严肃,显然出了大事。秋童不敢耽搁,忙提灯去库房唤黄参。其余人皆退出去,二人说什么不得而知。等黄参领旨出门,秋童便听殿中叫:“春琴。”

娄春琴提步入内,见皇帝歪在榻上,沉声说:“给李寒口谕,他说的,朕应了。”

***

“你同陛下说了什么?他怎么突然派金吾卫来听你调遣,还准许我们继续追查?”

范汝晖刚带着金吾卫撤出别宅,杜筠忙将李寒一把扯进门里。

李寒差点没站稳,看着杜筠关上门,说:“你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推断,韩天理进京途中,截杀他又放走他的那名私剑。”

杜筠点点头,“是影子。”

李寒把卷宗打开,找到当时做的标注,有一行小字:非秘辛或事主牵涉最深。

非秘辛的私剑正是影子。而“事主”二字上头紧紧跟了一个“卞”字,用白粉勾圈起来。

这是他们当时没有相通、以为推断错误的地方。

杜筠皱眉道:“但影子是公子檀的私剑,怎么会和卞秀京有关?”

李寒静静看着他。

杜筠心中一紧,试探问道:“你的意思是,影子和卞秀京有私下交易?”

李寒摇摇头,截然道:“是永王。”

“京郊有一处临水阁子,是影子的接头之地,而阁子的赁主却是永王。”

“你怎么知道的?”

杜筠追问后,李寒却沉默下来,他捻了捻手指,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告诉的我。这件事可以查证,查出来就是铁证。我想陛下手下会有人去做。”

李寒继续说:“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李四郎之死事关重大,天子为什么会草草结案。我们知道,李四郎要见的人是韩天理,而韩天理知晓并州案的隐秘,那李四郎被刺杀就是一种灭口,杀他的人不想让并州案的真相大白天下。后来我调到出入簿子,发现这件事结案是在立冬日。而当天清早,永王从封地回京,不等开宫门便连夜进宫面圣。”

杜筠打断道:“你是指,杀害李四郎的刺客是永王的人?”

李寒问:“你记不记得刺杀李四郎的凶器?”

“一枚飞刀。”

“是,我奉旨主审后,当街行刺的刺客也是用的这枚飞刀。在七宝楼刺杀李四郎、又试图用飞刀杀我灭口的的确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影子。”李寒说,“是京西酒肆卖酒的二娘子,她为永王做过事。”

杜筠点点头,“也是你那位朋友告诉你的。”

李寒默认,接着道:“二娘子不久前横死酒肆,很可能就是被影子灭口。这件事官府已经介入,她的影子身份不会再隐藏很久,和永王的瓜葛也能查出来。”

“我们再说回李四郎遇刺案——李四郎被二娘子杀害后,永王进宫面圣,很可能告诉了天子韩天理已在京都。天子为了按下并州一案,便将李四郎遇刺案草草了结,而且我记得当年年底,京城戒严、严查流民,并且明令禁止并州人入城,只怕也是提防并州知情人进京告状。调动城防、只手结案,这不是永王能染指的事,势必得到天子首肯。”

李寒沉吟片刻,“同时,立冬日永王因与长乐公主车驾相争受到训斥,皇帝又追封慧仁太子加以弹压,并非因为天子爱女。天子是以长乐公主姐弟为幌子,对永王没有妥善解决并州案施加惩罚,也是对他的警告。但我相信,永王绝对没有把自己和影子有交易一事告知天子。”

当朝亲王与前朝皇子的私剑勾结,皇帝难保不会想到作乱谋逆。

杜筠了然,“所以你把这件事揭破了。”

“是。”

李寒霍地站起身,“并州案的目的是捕杀公子檀,并且是在天子默许下进行的,那天子绝不会下旨彻查。但如果永王和影子勾结,这就牵涉到夺嫡党争甚至犯上谋逆,天子如此量狭多猜,不会容忍一个有野心又有异心的儿子。永王触犯了他的逆鳞,他绝不会再袒护永王和卞秀京。”

杜筠心惊肉跳。

离间天家,以此诛心。

李寒长长呼出一口气:“傲节,口说无凭,并州案要审判必须有铁证,但人证物证已荡然无存。真正可能残留的蛛丝马迹,只可能在卞秀京和永王内部、当年涉事之人当中。但以你我之力,想提审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我需要天子这道圣旨的助力。”

他竟要借天子之手拔除永王。

“这就是我的盘算和阴谋。”李寒笑了一下,“这不是君子的行径,你怎么说我都认,但这件事我必须要做。我可以不做君子,但我要做人。”

“君子有三德:仁而无忧、智而不惑、勇而不惧。”杜筠只说了这一句。

他走上前,拍了拍李寒的肩膀。

日色过树,映入窗中一片幽绿。二人如立碧玉,两两静默片刻,杜筠便开口问:“下面要怎么做?”

李寒看向他,“记得那个卞秀京拒不肯交的人吗?”

杜筠点点头,“有了这道圣旨,就能提审刘正英了。”

***

刘正英人虽带到,却死不开口。

李寒瞧完他的供状,转手递给杜筠,说:“正常,天子如今没有对卞秀京出手,永王也还是当朝亲王。有这两棵大树在,他犯不上背叛担风险。”

杜筠过目不忘的好处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他沉思片刻,突然道:“渡白,你记不记得拿到花行那卷簿子时,你提审众人,当中徐丽娘的供词?”

……

徐丽娘讲起自己频频去买桂花油:“妾是去铺子里传递消息。”

“向谁传递?”

“妾是淮南侯的线人,以每月为期,不论大小消息,都要通报。”

“淮南侯的线人只有你吗?他的暗线只有太平花行一家?”

“不,淮南侯正是靠买卖消息起家,消息四通八达,暗桩无数。太平花行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妾不敢随意探问,故了解不多。”

“既然暗桩无数,那淮南侯就不可能直接联络你们。你的直接上线是谁?”

“刘正英将军。”

“国舅卞秀京的副将刘正英?他是淮南侯的线人?”

徐丽娘缓缓点头。

……

杜筠看向他,“卞秀京手段狠厉,极其独断,淮南侯把刘正英插在他身边这件事,绝对不会让他知道。”

这是拿捏刘正英的把柄。

李寒和杜筠对视一眼,嘴角一扬。

“既如此,戏可以做起来了。”

***

刘正英没有被下牢狱,但被人专门看管起来。不出意料,卞秀京那里不久就会传来消息。自己牵涉的事太多,他不会由自己死。

刘正英这么想着,听着房门一开,走进个衙役装扮、身材瘦小的男人,将一只食盒放在桌上,低声叫:“国舅叫小人知会将军,一切安心。”

男人没有多说,从食盒中拿出几样小菜,都是荤的。但手一个不稳,跌了盘狮子头在地上,连连告罪。

刘正英没当回事,挥手让他下去。

男人走后,门再度锁上,刘正英在桌前坐下。

卞秀京势大不假,但皇帝为什么突然松口查办?难道真的露了破绽叫李寒抓住了?

他神思不定,突然听得脚边“吱”地一声。

一只老鼠啄食饭菜,突然乱叫起来,不多时四爪一蹬翻倒在地,已然气绝。

有毒!

这是卞秀京着人送来的饭菜,难道卞秀京要杀自己灭口?

他真的要自己死?

刘正英心中惴惴,那些菜再不敢动,从屋里踱步许久,便躺在榻上出神。香炉中气息幽幽,不多时他便迷迷糊糊睡下,朦胧之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

一双脚无声迈入,下一刻刀刃便直直向床上刺来。

刘正英到底多年征战,睡得也浅,当即惊醒躲避,但到底手无寸铁,那人又进攻迅猛、招招致命。刘正英正要发力以拳相击,突然感觉手臂酸麻无力。

香炉有问题!

他被一脚踹翻在地,吐了血出来,哑声道:“就算死也叫我做个明白鬼,将军为什么要杀我!”

“淮南的奸细,还要再问什么?”

败露了。

刀刃当头斩下,刘正英躲避不及、抬起手臂,突然听见破门之声。

金吾卫带刀急冲进来,将那刺客擒在刀下,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响起,是李寒匆匆赶来,皱眉道:“怎么回事?”

“大将军——卞秀京要杀我灭口!”刘正英手脚无力,只得爬过去紧紧抱住李寒,嘶声叫道,“我说,我全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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