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作为陪审,坐在旁案前记录口供。李寒端坐堂上,没有响醒木,打开刘正英的官牒,说:“你是元和七年五月入的卞家军。”
“是。”
“正当卞秀京并州屠城的时候。”
“……是。”
“淮南侯在这个节骨眼安□□进去,因为并州一案他也牵涉其中。”
刘正英跪在地上,咬牙点了点头。
李寒将他的官牒一合,道:“淮南侯消息网四通八达,若我所料不错,公子檀身处并州一事就是由他举发的。”
“不止。”刘正英问,“不知李郎可曾听说过元和六年虎符失窃一事?”
见李寒微微皱眉,刘正英略作哂笑:“也是,皇家秘辛,你自然没听过。那就长话短说吧,元和六年虎符失窃,皇帝大怒命令找寻,后来淮南侯探得消息,虎符似乎到了秦文公手中。”
“秦文公?”
“是,南秦上一任大公,现在当政的秦善是他弟弟。”刘正英道,“是篡位。”
李寒想了想,“但秦文公元和六年年底便死于七宝楼大火之中。”
“人死了,东西没有。”刘正英看向他,“他死后,虎符被他的亲信快马送往了并州。”
“为什么要送去并州?”
“谁知道呢。但这消息被陛下得知,同时公子檀出现在并州一事不胫而走,陛下担心秦文公与公子檀勾结,将虎符窃走是为了帮公子檀起兵造反。兵权和政敌同时现身,陛下这才方寸大乱,急命卞秀京诛杀公子檀、找寻虎符。卞秀京抵御齐军败退,焦头烂额之际,淮南侯站了出来,为他献上屠城嫁祸之策。”
杜筠快笔而书,听李寒继续问:“你的意思是,趁并州军民修养之际大行屠戮,并嫁祸到刺杀罗正泽头上的点子,是淮南侯的主意?”
“当时淮南侯家中虽富庶,但也就是一介地方商人。商者轻贱,怎么能一夜封爵?就算封爵,哪里就能拿到侯爵?从前崔氏累世军功、全族男丁战死沙场,也不过一个侯爵而已!是淮南侯帮了卞秀京大忙,卞秀京上奏亲自为他讨的爵位。”
“也就是这时候,淮南侯趁机把你安插在卞秀京身边。”
刘正英低笑一声:“是,商人重利,淮南侯同卞秀京只是合作关系,并不信任。他留我在卞秀京身边,一则掌握朝廷动向,二则……能更好地监管他在京中的消息网。”
“太平花行。”李寒语气肯定。
刘正英有些讶然,还是点头道:“是,太平花行。当年卞秀京变卖并州妇女,也是走的淮南侯的路子。这么多女人,可是暴富敛财的好机会。她们被卖入京中暗娼,一面谋利,一面为淮南侯收集消息……”
李寒断喝一声:“畜牲!”
刘正英苦笑两声:“谁说不是,等淮南侯一死,这条路子才算停了。”
但被卖的妇女不会因淮南侯之死就能抽身。
李寒深深呼吸,将气息平复下去,又问:“淮南侯和卞秀京的合作关系破裂了吗?”
“没有,淮南侯很聪明,将这段利益关系维持得很好。”
李寒皱眉,“但淮南侯是被飞刀所杀,死状与李四郎如出一辙。如今已查证,杀害李四郎的正是永王舅甥的人。你的意思是,淮南侯并不是被永王灭口?”
刘正英想了很久,还是摇头,“不像,别说永王,就是卞秀京也没有杀淮南侯的理由。当时我的身份还没暴露,他们还得继续合作。”
用飞刀来杀淮南侯,显然是嫁祸给二娘子。
那刺杀淮南侯的凶手究竟是谁?他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行凶?
云山雾罩之处,李寒也不去纠缠,拿起醒木,问道:“你的行藏已经败露,卞秀京既然灭你的口,下一步就能把并州案全部推到你头上,一箭双雕、独善其身。现在,能救你的只有自己。”
“淮南侯谨慎,并州案这么大的买卖,他绝对保存着能直接证明卞秀京涉案的证据,以防哪天东窗事发,卞秀京拿他做替罪羊。”
李寒将醒木落下,啪地一响。
“举发首犯,可以从轻处置。”李寒看向他,“好好想想吧,是保卞秀京,还是保你自己的这条命。”
堂中一时沉默。
许久,刘正英脊背一垮,终于伏在地上,颤声说:“淮南侯在京别宅里,有一本账簿。”
“买卖并州妇女、查抄并州富户财产折算的战利,谋成的私银,每一笔都有记录。账簿纸张和字迹的年份摆在那里,做不得假。”
李寒和杜筠不着痕迹地交换目光,淡声说:“不够。”
刘正英咬紧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凝结、滚落鼻尖。他深吸口气,俯首叫道:“卞秀京当年把所谓从齐军手中赢得的战利上缴国库,淮南侯在里面混进去一件东西。”
“藏诗白玉扳指,扳指内由前朝书法大家刻了一整首百字诗,本有一对,但只找到一枚——那对扳指是刺史罗正泽的传家之宝!卞秀京如果没有屠戮并州,这件东西不会出现在他手上,这是铁证凿凿!”
***
娄春琴翻过一页诗稿。灯光投上拇指,皮肤白了一圈,像枚戒痕。
他是大内官,值房自然也阔大整洁,堆的不是金银锦绣,而是满箱满箧的书。
夏夜虫声浓,幽幽低鸣里,一个小内官立在下头给他回话:“……李寒将这些东西呈上去,陛下勃然大怒,当即封了国舅爷的门,将他的兵符也收了,在府上革职待办。连永王爷也被勒令闭门思过,不许入宫。皇后殿下去哭求,陛下连甘露殿的门都没开。大家伙都说,国舅这边只怕真的要倒了。”
娄春琴手指一动,书稿又轻轻揭过一页,他没抬头,只说:“得了,下去吧。最近当差仔细些。”
小内官连连应是,正要退出去,突然听娄春琴问:“秋童呢?”
“太阳落前还见秋哥在太液池那边呢。我去替春爷问问?”
“不必了,你去忙吧。”娄春琴似乎想端茶,但没有吃,过了一会才翻了一页。
案上摆一盏灯,却不是琉璃珠宝的罩子,只是一只四角素丝灯罩,像文人书斋所用之物。娄春琴喜静,房外不许人守,更别说喧哗吵闹。这会却陡然嘈杂起来,脚步声桀桀赶近,有人急急叩门叫道:“春爷,秋哥回来了!”
房门打开,扑进个**的人影。
秋童一只落汤鸡般跪在地上,娄春琴却没有看他,目光擦过他头皮,直直看向门口的人。
秋童身后,黄参微微一笑:“我替大内官送人回来了,这小子贪玩脚滑,掉进了池子里。现在既在内官手下,还是好好管教。”
“我手下的人,就不烦黄爷来指教了。”娄春琴想起什么,含笑道,“哦,哪怕是黄爷先前的徒弟。”
黄参没说什么,合门自己走了。
娄春琴这才挪回目光,趿鞋下榻,从榻上揭了件外袍,将秋童严严实实裹住,又从案上倒了碗热茶喂给他吃。
秋童一气吃罢,娄春琴拿帕子给他慢慢擦额头,问:“干什么去了?”
秋童面露喜色,从怀中掏出一物,献宝般珍而重之打开掌心,喜滋滋道:“哥哥,我给你捡回来啦。”
娄春琴瞧见那东西,突然脸色煞白,兜手一个耳光将他打在地上,颤声说:“混账,你个混账东西,存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秋童不知哪里做错,忙上前抱他的腿,叫道:“我瞧你舍不得。哥哥,你擦它比擦陛下的案桌都仔细,今日不小心掉到太液池里,我见你心疼……”
娄春琴轻轻喘着气,问:“你为了捡这东西,自己跳了池子。”
“我识水性的。”
娄春琴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你不认得它,本来有一对。”又喃喃道:“你不认得,黄参管库房,他定然认得。”
秋童见他神色可怕,忙叫一声:“哥哥。”
“别,我担不起。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谁也别耽搁了谁奔前程。明儿你还是回黄内官那儿去,重新磕头拜他做师父。他才是你的好师父!”
娄春琴声音陡然尖利。他平素说话柔和,倒像个读书人,只有情绪激动时才显露点宦官的痕迹,叫人察觉是个没根的东西。这一声喝叫打碎的利片般,似乎把娄春琴自己也割得鲜血淋漓。
秋童不敢说话,许久后,风撩入窗,轻轻翻了一页书。
“扳指。”娄春琴面无表情,“给我。”
***
并州案审理进程停滞数月,终于因刘正英举发有了进展。实证面前,皇帝也无法装聋作哑,卞秀京革职、永王禁足之后,终于命三司介入、正式查办。
但刘正英并未被开释回府,反而被押下狱中。
他心中忐忑,又隔了数日,才有曾经的线人充当家眷前来探视。刘正英忙问:“可有消息,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出去?刘爷,你只怕要杀头!”线人低声道,“别说你参与并州案、隐瞒多日,只是淮南侯的细作这一条,皇帝岂会容你?”
刘正英急声叫道:“李寒向我保证,会保我的性命!”
线人面有疑云,“但李寒的确没什么别的举动。”
“他没替我求情?”
线人摇摇头,“没有。”
刘正英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叫这个小子耍了!
李寒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保他的命,他想让自己给并州十万人赔命!
但凡有罪,全部伏诛。
狱卒催促几声,线人忙答应着,急声问:“刘爷还有什么吩咐?时间不等人!”
刘正英整个人埋在阴暗里,猛然抬头道:“你去公主府,务必要面见长乐公主,说我要举发她身边的细作,她的近身舍人甘棠是南秦细作!请公主务必听我陈情!要快!”
线人连连应是,冲狱卒赔着笑走出去。
刘正英喉咙如被扼紧,溺水般大喘着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困兽犹斗,疯狗临死也要乱咬一气。
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刘正英想,谁都别活了。
***
刘正英的消息递来时,长乐正倚在榻上试琵琶。
祝蓬莱坐在对面,将一碗酥酪推过去。长乐摇摇头,祝蓬莱便将碗拉回来,自己搅了搅冰,说:“甘棠那把剑的下落查出来了。”
“铸者叫冯阳子,是个南秦人。”
长乐拨弦的手指一停,“有所耳闻。”
她从不涉猎兵器武事,连她都有所耳闻,那此人绝对是内外名家。
果不其然,祝蓬莱颔首道:“这位冯阳子是南秦铸剑大师,所作都有定数。他与秦文公是至交,曾赠送文公一双对剑,内有机括,剑刃可以伸缩。长可作剑,短可作匕首。这双对剑的形制,和甘棠当日使用的兵器很像。”
长乐略作沉吟:“你的意思是,甘棠是文公亲信,或者后人?”
祝蓬莱舀了勺冰,“不打准。”
“这两把剑到底能查到源头。他若与文公有关,怎会如此堂而皇之、不作掩饰?换个兵器,不就能彻底隐藏行踪?”
祝蓬莱道:“我也问了几名铸者,说这两把剑重量轻巧,携带方便,很适合不勤武事、或者身有旧伤的人上手练习。将这双佩剑随身携带,也说明甘棠对它极其珍视。”
长乐抱着琵琶,沉默片刻。阁中奉着冰瓮,极其清凉,沉水幽香里,只听见祝蓬莱小匙搅酪的叮当之声。
沉思之际,阁外有侍人回报道:“娘娘,罪臣刘正英的家眷前来拜见,托妾捎一句话。”
“甘棠是秦人,个中内情望娘娘召见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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