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英在牢中待了一身酸腐之气,在拜见长乐前,先由侍人领去沐浴更衣。整理完毕后,才带他去了阁子。
时已入秋,却仍炎热,阁中却如清凉洞府,毛孔都骤然一缩。阁中清香幽幽,纱帘低垂,依约可见一个红衣女子执扇坐在榻上,身边陪坐着个抱琵琶的白衣少年。
刘正英忙扶膝拜倒,“罪臣拜见娘娘千岁。”
女子声音悠悠传来,“开门见山吧,刘将军要举发甘棠什么?”
“娘娘府中舍人甘棠并非中原人氏,也并非只是普通南秦细作那么简单。”刘正英叩头道,“他就是秦文公独子,那位车毁人亡的少公秦灼。”
长乐摇扇的手掌一滞,片刻后方轻轻道:“哦?”
态度不明,似信非信。
刘正英忙说:“去年上巳,臣曾派人延请甘棠,试探出他的确是秦灼。秦灼眼见事情败露,便杀人灭口。淮南侯曾按秦灼样貌作一台人物屏风,虽被秦灼损坏,但加以修补,仍可略见样貌。屏风中人正是甘棠!”
长乐似乎仍有不解,“但本宫听闻秦灼双腿早就断了,只能借轮椅代步。甘棠步履生风,相差悬殊啊。”
“秦灼阴险,为了在叔父秦善手下苟且偷生,一直装得软弱无能,暗地里寻医问药、疗养双腿。这么多年,他的腿压根没有彻底断掉。他和羌君贺兰荪相好,贺兰氏邀请他入羌地医治。当年秦灼入羌的盛况娘娘应该也有所听闻,哪里是去拜访,简直是羌君纳妃的仪仗!他在羌地住了一年半载把腿接好,回程路上托言马车倾翻,正好毁尸灭迹、金蝉脱壳!”
“断腿重接,天下果真有如此神医?”
“羌地是万蛊之源,羌医多通鬼神,谁知用了什么旁门左道。”刘正英急声道,“淑妃文公相继身死京中,秦灼对天家岂能毫无恨意?他苦心积虑接近娘娘,能有什么意图?娘娘切莫为小人蒙蔽,任由枕边恶虎酣睡!”
芭蕉扇轻轻摇动,带着玉镯微响。长乐口气轻松,作恼道:“但刘将军,空口无凭。”
“罪臣有人证。”刘正英说,“娘娘是否记得,秦灼曾与一名金吾卫里应外合,剿灭了太平花行的暗娼窝点。”
帘后,长乐点头说:“阮道生。”
刘正英声音急切,“是,在场有一名妓女花娘,可以证实甘棠就是秦灼。花娘已于府外等候娘娘垂询。”
帘后声音不轻不重:“见吧。”
不多时,阁门重新打开,一个身材干瘦、淡妆轻扫的少女盈盈拜倒。她抬起脸,皮肉如一层白绢绷在骨架上,两只眼黑黢黢的,简直一只行尸走肉。
花娘身上劣质香料的气息浓烈,祝蓬莱往香炉中多焚了一匙沉水。长乐将扇子合在胸前,问:“你能证实甘棠的身份?”
“是,当日甘棠闯入太平花行,劫了一个新卖进来的女人。他行踪败露,与花行豢养的打手苦战,力不能支时,妾真真切切听见他的随从叫了一句‘殿下’。公主娘娘可以仔细盘问,不只是妾,在场众人有不少都听见了。”
刘正英接她的话,忙道:“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金吾卫召阮道生来盘问,一问便知真假。”
长乐似乎往下首瞧了一眼,祝蓬莱便起身出帘,递了枚牌子去门外。不一会便有侍人回来禀告:“阮道生出城追缉凶犯,尚未回城。”
暂时没有对证。
祝蓬莱重新把牌子交回来,长乐语气不起波澜,“只有这些么?”
刘正英急急叫一声:“娘娘!”
“刘将军,你不诚恳。”祝蓬莱抱着琵琶,语气漠然,“公主从不同虚情假意之人做生意。”
刘正英双掌按在地上,咬牙思量片刻,终于俯下脊梁,沉声道:“罪臣是淮南侯的线人,淮南侯在太平花行的暗线全部由罪臣监管。罪臣的线人多番查证,发现太平花行中还有南秦的奸细,并且不在少数。”
弦声轻轻一动。祝蓬莱抬首,长乐正将芭蕉扇搭在臂上,声音终于有几分严肃:“但元和六年秦文公死后,大梁已严禁秦人入京。”
“因为当年的秦人并没有全部撤离。有不少人潜伏下来,四处收拢长安消息,以备秦灼起事之用。罪臣相信沿着花行的线索,一定能将这些凶徒缉拿归案。”
刘正英叩头在地,“娘娘!秦灼假死入京,又收拢南秦奸细,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罪臣只怕他除了心存怨怼之外,还心存反意!当年秦淑妃敢私窃虎符,秦文公敢与陛下相争,秦灼更是狼子野心,危害社稷!还请望娘娘上奏陛下,清秦人,杀秦灼,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阁中陷入死寂。
刘正英额头抵地,浑身微微发抖。
少顷,他才听见一声轻响,是长乐搁扇的声音。长乐声音带笑,对他和声道:“本宫心中有数,时辰也差不多了,刘将军先回去吧。”
她并没有贸然行动的意思。
自始至终,长乐压根没有显露出半分真实情绪,一层纱帘一层屏障,她把心中波澜完美掩藏在雍容姿态之下。喜怒不形于色,比之永王好勇、岐王青涩,她竟是最适合做储副的材料。
刘正英只是她刺探秦灼的棋子,休想牵着她的鼻子走。
刘正英再叩一个头,敛衽退出门去。等出了公主府门,一旁花娘已焦急问道:“公主不肯出手,要杀秦灼,再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刘正英脚步一停,目光在她脸上微微一驻,说:“你倒比我一个死人着急。”
花娘淡漠地别过脸,没有答话。她脂粉搽得厚,唇上胭脂像白墙皮上一块血。
“只可惜,五福没把他的路子告诉过你。”刘正英叹口气,“他把你保护得不错。”
花娘不说话。
刘正英回头看一眼公主府,似乎下定什么决心,对花娘说:“我们还有一条路走。”
***
刘正英出公主府时,离返回诏狱的死线还有两个时辰。最后两个时辰,他登了永王府的门。
他举发卞秀京,累得卞氏查办、永王禁足,无疑是将永王得罪到底。但他从永王府角门出来时,虽然被打了个鼻青脸肿,但嘴角还带着笑。
从长乐那里没办成的事,在永王这里成了。
花娘从府外等候他,不由问道:“永王爷这么爽快?”
“他和长乐公主积怨颇深。并州案查到现在这个地步,他这位长姊没少落井下石。”刘正英说,“秦灼是长乐的亲信,如果说长乐包藏秦灼、纵容秦人作乱——这件事若捅到陛下那儿去,你觉得这个热闹,他想不想看?”
“疯狗。”花娘声音冰冷,“你们都是疯的。”
刘正英有些好笑,“我们是疯狗——情愿做獠牙,那你是什么?”
“我是死的。”
花娘这么说,黑眼睛一抬,射出血红、冷静的光。
***
天色已昏,永王奋笔疾书,将写好的折子一合。王妃正端燕窝进门,尚未开口便被永王把住手臂。
永王急声道:“门外还有把守的御使吗?”
皇帝虽责令永王闭门思过,但到底没把他完全封死,允许他通过禁卫传递奏折。王妃忙点头,说:“禁卫一直在府外看着。”
“萋萋,你快将折子递出去,叫禁卫呈送陛下!为夫能否再谒天颜,全靠如此一书了!”
王妃见他神色不对,将燕窝放下,握他的手说:“王爷饿了吧,先用一些,妾命人去送。”
永王草草用过几口,暖汤入腹,神色也逐渐平和。他禁足之后府中大乱,姬妾整日哭泣,却只有妻子镇定自持,对他常常宽慰。王妃本是皇后为他择选,并不算属意,如今竟生了些患难真情,心里有了依靠一般。
永王回握妻子的手,诚挚道:“是我从前薄待了你。萋萋,我们若能挺过这一关……”
王妃与他双手交握,“一定能。”
夫妻坐了片刻,相对一笑。王妃察觉他情绪平复,方试探问道:“这样着急,王爷要同陛下讲什么?”
这些时日下来,永王对她已不提防,此时此地也没什么值得提防了。他坦言道:“你记不记得萧伯如身边那个面首,颜色极好,唤作甘棠。”
王妃细细一想,“似乎冲撞过王爷的车驾,还同舅父的人当街起过争执。”
“这么好的胆色,原来是虎父无犬子。”永王说,“他就是南秦的少公、南秦郡君的胞兄,那位已死的秦灼。”
王妃吃了一惊,听永王继续道:“他叫萧伯如收留,伺机收拢南秦奸细意图谋反。他在萧伯如麾下,顶多叫人用作刀使,他的主子才是叛贼和主谋!我们落了井,他们也别想好过!”
王妃问道:“王爷是想举发甘棠,上告公主谋逆?”
“李寒一开始可是孟蘅举荐的,孟蘅和谁不清不楚何须我来说。当日孟蘅推举李寒做主审,算他半个伯乐,说不定李寒就是得了长乐的授意才来嫁祸本王!只要长乐沾了脏,再有人从御前进言几句,陛下还会相信李寒的诽谤之言吗?”
永王咬牙切齿:“只要咬死甘棠、扳倒长乐,我们就有翻身之地!”
王妃沉思片刻,突然问:“王爷可记得,甘棠是谁荐入公主府的吗?”
永王猛地抬头。
是吕择兰。
“吕郎与王爷交从甚密,甘棠是他引荐,若确凿了南秦少公的身份,难道不会牵连王爷?若他不是秦灼,王爷便是欺君,陛下怒气只会更盛。”王妃劝道,“陛下对王爷已生嫌隙,万不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永王沉重呼吸几下,语气渐渐焦躁,“难不成就此束手就擒?”
王妃略作沉吟:“王爷就算要告诉陛下,也要证据确凿,将人抓到现行。”
“你说得对。”永王定一定神,“南秦人既然潜伏长安,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若能将秦人一锅端了,再生擒秦灼,也算戴罪立功。”
王妃道:“只是王爷困于府中,如何将消息递出去?”
永王握了握王妃的手,语气温柔,目光却略带阴鸷,说:“放心,我还有能用的人。”
***
几日过后已入七月,夜间溽热依旧,阁中却仍未开窗。
红珠向来沉着,如今却频频踱步,不住眺向门边。直到秦灼进了阁子,她才略松口气,匆匆迎上去,问:“殿下怎么现在才到?”
“有人跟着,多绕了几条街。”秦灼只穿一件素罗衫子,却已生了薄汗,先去案边端茶吃了一口,道:“这几日突然盯得这样紧。姐姐着急叫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红珠忙问:“殿下,公主府没有什么异常?长乐公主待你可有什么不同?”
秦灼仔细一想,缓缓摇头。
红珠见他热,便拿团扇替他扇风,秦灼自己接在手中,听红珠道:“最近有人摸着太平花行的线,查到我们头上来了。”
秦灼皱眉问:“小秦淮暴露了?”
“暂时没有,不然我断不敢叫殿下过来。”红珠说,“但来人明显是有确切消息,事事针对,已经拿了我们几个据点,扣下十数之人。而且动用了京兆府的势力,以涉嫌阿芙蓉交易的名头进行扣押,我们压根没法援救。”
“扣下的人都还活着?”
“为了审问,应当都是活口。”
秦灼又问:“招了吗?”
红珠轻轻摇头。
秦灼深吸一口气。京兆尹此等所在,若是咬死不松口,只怕受的不只是皮肉之苦。
案边铜鹤香炉徐吐青烟,秦灼目光穿过它落在虚空,沉默片刻后道:“那就撤离。”
红珠颔首道:“妾这几日已经派人去核对名册,尽快安排百姓撤出长安。”
“不只是百姓。”秦灼看向她,“灯山众人也不能留。”
红珠大惊失色:“但这个节骨眼,灯山若大型撤退正是此地无银,想要东山复起就难了。文公十数年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你们也是百姓。”秦灼说,“明日传我的话,灯山所有人清理文书,不要留下任何端倪。即日起,协同百姓分批撤离,碰头地点我们今夜敲定。”
红珠退让一步:“妾和几个心腹留下。”
秦灼说:“全部人,姐姐,包括你。”
红珠目光潮湿,叫他:“殿下。”
“我的百姓流离失所、朝生暮死,甚至还为奴为妓、忍辱含垢,我罪如丘山,百死莫赎。”
秦灼转头看她,略带威仪,沉声说:“素绡,你若真将我视作君主,那就听命。”
红珠注视他片刻,目光动容得像在看另一个人。终于将泪光一敛,屈膝跪倒,低声道:“妾,遵旨。”
秦灼抬手扶她起身,轻轻叹息,刚要开口,便听翠翘叩响阁门,“姐姐,七宝楼的阿南来了,说有要事禀告。”
二人交换神色,对着案安坐下,叫阿南进来。
隔着屏风,阿南叩了个头,单刀直入道:“上回贵人叫在下查龙灯的事,已经有了眉目。”
“引起七宝楼失火的那盏龙灯是民间匠人穆九郎所作,九郎已死,但在下找到了他儿子。他儿子说,九郎当年受了命令,将龙灯底面隔火的白琉璃片悉数换成不隔火的两层白绢,还全部浸泡了香油。”
阿南似乎有所不解,道:“但七宝楼失火后,这位穆九郎似乎大受刺激,痛哭了整整十日,最后大病而死。”
在听到穆九郎的名号时,秦灼浑身如同触电,轻轻一颤。
这个名号他熟悉的。
他出生那年,文公得子大喜,花费万金燃灯满城。
满城明灯的规划者,最著名的十盏宝灯的制作者,正是这位并不出名的南秦匠人,穆九郎。
秦文公的市井朋友和线人。
将龙灯做成易燃之物是文公的意思,把龙灯挪动位置、靠近城门也是文公的意思。
“姐姐。”秦灼轻声唤道,声音微微颤抖。
红珠眼看他目中渐浮水光,接着,秦灼笑了一下。
“我阿耶当年,是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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