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在京各有宿处,行帐也是草草搭就。秦灼事出突然,便取了冬日的皮毛毡被堆成软榻,叫人勉强躺在上头。
郑永尚一见他形容,又气又急。秦灼惨白着脸,有气无力道:“您别训我,能不能保。”
郑永尚忙给他摸脉施针,问道:“大王现在感觉如何?”
秦灼闭着眼,汗已出了一身,现在额头仍涔涔流着水迹。他深吸口气说:“疼。”
他脸上已褪尽血色,嘴唇咬破,红得扎眼。
这会陈子元也赶过来。他刚一打帐,便和女侍撞上,叫一铜盆的血水泼了半身。
他闻见铁锈味心里一揪,方欲询问,就听见秦灼带点哭腔说:“阿翁,你救救它。”
他从没听过秦灼用这种语气说话。
哪怕是跟秦温吉坦白那些事,他也是淡淡的,后来也不会流泪,甚至还会挂点笑。
陈子元没法把他和“哀求”这词对上号,在帐口愣住了。只这一会,帐内便响起堪称凄厉的一声:“站住!”
他听见秦灼断断续续道:“诸侯俱在,你叫他来……一旦有人探到……南秦的脸要不要了……”
女子声音大得盖过哽咽:“不要就不要!”
还是郑永尚略带疲惫地打断:“政君,依他吧,别叫大王费力了。”
陈子元这才回了神,正要提步,便被一道红色飓风撞了一肩膀。
他怕秦温吉真去找萧恒,忙跟出去。见她往林子里去了,才稍松口气。
帐前一声马鸣。陈子元分出点目光,见元袍温顺地低下头,缓慢地蹭他被血水濡湿的衣襟。他捋了把马鬃,看着那副灰狼皮鞍韂,左右一瞭,上手拆卸下来。
***
林里日头淡,被树影冲得像雾,一种可湿肌肤的乳白。秦温吉的火红骑装把白雾搅浑了。
她走的要早,却在更深处看见陈子元。
这里算南秦营区,秦灼一下马就让虎贲围了。附近林木砍伐不少,他蹲在一片空地间,像个残留的树墩。
陈子元仍穿着宴上的赭色貔貅朝服,肩背、衣襟湿了,血窟窿一般,红得发黑。他面前支着个火盆,一片跳动的黄光里,剩下半个马鞍的残躯。
秦温吉走上前,丢了团布料进去。火星哗地一溅,陈子元叫炭灰迷了下眼,就这一揉眼的功夫,他听见“扑通”一声。
秦温吉满手是血地跪在地上。
陈子元跨上去搂住她。
她半张青铜的脸冷若冰霜,身体却抖得厉害,过了一会才开口:“你知道吗,我阿娘是生我才死的。”
“秦灼生在中秋,我生在中元。他是天赐明君,我是天降灾星。都说是我害死了阿娘。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我那时候五岁多吧,都把我吓哭了。”
秦温吉笑了一声:“他因为我的生辰,不给阿娘做死祭,只点两盏香灯完事。他眼睁睁看着阿娘没了,还要这天陪着我玩,和我一块笑。等我七岁,他陪着我许生辰愿望。我说,我以后不要过生辰了,你去看阿娘。”
“他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
秦温吉吞咽一下,双手摊在火盆上方,像在烤火。
“又过了几年,那些事你也知道了。他叫我去院里等,我等到日头都斜了。淮南侯从他寝殿出来……我捅了那杂种一刀,那狗娘养的要杀我,秦灼把他拦住了……他用整整三天来拦的他……淮南算个什么东西,前几年靠倒卖私盐买的爵位,给他提鞋都不配!”
她拽着陈子元衣领,牙咬得咯咯响:“陈子元,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那是我哥,那是我哥啊!”
陈子元紧紧抱住她。
“后来回了南秦,咱们过了聘,他夜里问我,想不想要小孩。”
“想不想要小孩?”
今年年初,秦灼坐在架子床里,给她剥着芋头问道。
她不明所以:“我刚定亲,你们男的真当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生就生?”
秦灼将芋头递给她,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如果怕疼,我们可以从叔伯家收养一个。”
秦温吉反问:“你呢?”
秦灼眼望着窗外,口气捉摸不透:“我们在说你。女人生孩子,鬼门关前走一遭。温吉,这苦不是必须要吃。”
风从林间撞得头破血流,树影一动,都是密密匝匝的伤口。秦温吉手上的血开始干了,指头上的能搓捻成末,掌心出了汗,那猩红仍粘稠着。
“他知道阿娘生我是什么样,所以宁可断了香火,也不敢叫我受罪。现在呢?”
秦温吉恶狠狠地压低声音:“现在他铁了心要给萧恒养这个孽障!”
“温吉!”陈子元扳着她肩膀,“大王的意思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要脸,是真的割舍不了。你无论如何都算这孩子的姑姑,你再这样,让大王多难受啊!”
秦温吉甩开他,“他是我哥,他以后的孩子都是我侄子,我不缺这一个!”
秦温吉近日来略微松动的态度,因为这场意外重新变回去。
她怕秦灼死。
陈子元突然来这么一句:“我不要孩子。”
秦温吉有些愣。
他吐口气:“我不要孩子,我会把小殿下当亲儿子,咱们和大王一块养。”
秦温吉想冷笑,但唇角抬得仓促,倒像个苦笑:“你不是也不想叫他保吗?临阵倒戈了?”
那副马鞍彻底烧掉,炭灰扑上陈子元衣领,像吹了细雪般。他说:“我和你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会追随大王。人在誓在,我不能叫他单着个。”
秦温吉只留了青铜侧脸给他。
陈子元叹道:“温吉,他俩是断头流血的感情,你看他们办的那些事,就知道爱成个什么样。我说句不中听的,要是中道折了一个还好,死别,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可到时候,是生离。”
死别是当头一刀,一了百了。生离是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知道他活着,知道他娶妻生子,甚至逢年过节还能碰着面……死没法同穴,你总得给大王留点指望。”
秦温吉不说话,眼看那件染红的小衣化成灰烬。
她听着陈子元说:
“和萧重光断了,这孩子,是个念想。”
***
他二人再回帐时,见虎贲军皆提剑肃立,帐门前又停了顶青帘轿子。阿双正在帐前张望,见他们归,忙赶上来道:“梁皇帝和李相公都到了。”
陈子元还不待说话,秦温吉已拔刀出来,快步闯进帐里。
李寒正与郑永尚交谈,竟戴冕旒、穿衮服,活似当庭谋反。而天子立在榻前,换了身寻常黑衣,正将秦灼抱起来。秦灼闭着眼睛,已然昏死过去。
陈子元方欲开口,便闻一阵割风之声,忙叫道:“温吉!”
那柄青铜长刃擦过萧恒侧脸,将帐子破了个窟窿,正斩在地上,刀锋嗡嗡作响。
惨白阳光里,一丝鲜血从萧恒颧上渗落。他面色如旧,仍稳稳抱着人,只道:“这边东西不齐全,我先带他回府。”
秦温吉冷笑一声:“他就是死在这里,和你也没关系!”
萧恒眼中锋芒一闪,迅速隐藏下去。李寒呼吸一紧,便听陈子元厉声道:“温吉!”
秦温吉将刀鞘一抛,双眼死死剜着萧恒,阴狠笑道:“怎么,我咒我自家阿兄,梁皇帝手伸得长,要将我立斩当场吗?”
李寒刚要回辩,就见萧恒轻轻侧首,只得闭口不言。如此僵持,还是郑永尚劝道:“梁皇帝陛下说得也有理,猎场药材不齐,先回去要紧。”
秦温吉盯着萧恒,嘴中对陈子元道:“你背他回去。”
“南秦大公、政君、镇国将军皆离场,难免叫人心生刺探,”李寒终于道,“还是陛下去送最妥帖。”
“天子离席,万一死在我王帐附近,南秦更没嘴说得清。”秦温吉隔着青铜面具看李寒,“我杀不了主子,打狗还是可以。”
李寒并不恼怒,上前捏了把秦灼衣袍,摊开手给她看。
五指鲜血。
萧恒眉毛一跳,直接抱人往外走,郑永尚挂心秦灼,也跟出去。
秦温吉愤恼至极,却也不再拦着,只将目光锻成钢刀,将萧恒剥皮挫骨了三万遍,恨声道:“他真死在这里,我叫你大梁陪葬。你听清楚了!”
“好。”
这句是李寒代答。
“政君弑君如拔草,斩臣如宰狗,女中豪杰,臣佩服之至。当是时,黎庶拦阻,可杀之;走卒拦阻,可杀之;臣工拦阻,可杀之。倘若君兄拦阻……”
李寒目光一闪,“政君要做秦善吗?”
陈子元脑子里一声炸响,满心都是:其命休矣。
秦温吉面色阴沉,冷声道:“你找死。”
她反手拔下长刀,一阵青风呼啸,刀锋已停在李寒咽喉之上。
李寒眼都不眨一下。
他穿着天子冠冕,旒珠后却藏一双文人眼睛,清声道:“政君既不愿作秦善,那梁秦之间,还是要结百年之好。”
秦温吉嗤笑道:“怎么,秦灼为了一个姓萧的,还敢砍了我的脑袋?”
“自然不会。不论何时,在大公心中,政君总是排在陛下前头,”李寒笑道,“但倘若兄妹陌路,政君真能忍受吗?”
“陛下登基之前,政君意图毒杀之事,大公心中,真的没有嫌隙吗?”
李寒仔细观察她表情,少顷方道:“生死之间,陛下自然比不得政君。但人此一生,所爱岂止手足,所惧岂止生死?臣奉劝政君,万慎。”
你怕他不要你。
此谓诛心。
他言外之意昭昭,正是秦温吉痛处。陈子元心叫不好,一把按住秦温吉小臂。
秦温吉刀刃逼近,李寒寸步不让。
此时,帐外忽有虎贲军报:“大君已出猎场,政君是否启程?”
秦温吉刀风一收,在李寒颈上又添一道血红。她看着李寒,恶狠狠道:“好,好极了。李渡白,我记得你了。”
说罢也不管他,自己哨了一声,跃马而去了。
李寒便也告辞,在锦步障遮掩下,只露出脚上赤舄。其实仔细观察能看出端倪,萧恒比他要高,鞋他也不甚合脚。但李寒大逆不道惯了,丝毫不怯场,只诏曰返还,坐在步辇里,比天子还威仪赫赫。只有郑素遥望他身影,沉了眼睛。
回銮的鼓吹声中,李寒心沉下来。
秦温吉要杀萧恒的前提是秦灼有个万一。李寒却反设疑问,她要杀萧恒,秦灼必定阻拦。她真可以杀了萧恒,和秦灼反目成仇吗?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如果梁秦冲突,但萧恒秦灼仍有旧情,秦温吉会不会反。
他出言不逊至此,秦温吉阎王手段,却强忍性子没有杀他。
李寒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秦温吉不是秦善。她太在乎秦灼,她怕秦灼恨她,一点也不行。下毒行刺,估计是她知道秦灼有娠一时意气。李寒如今出言,其意也是敲打:萧恒在秦灼心里,和她已能掎角。
那至少现在,秦灼不开口,她绝不会动。
按住秦灼,就是按住她的软肋。
南秦早有图强之志,如今归附多是秦灼的缘故。而秦温吉既是宗亲,又领重兵,是南秦朝中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她不起波浪,动荡暂时不会发生。
李寒松口气,他顶多能抢出个天时地利,这孩子能不能保住,到底要看人能不能和。
***
秦灼醒转已至日暮。
窗前垂着竹帘,落上竹报平安的淡红影子。香炉放在榻边,浓郁的艾味熏着。他整个人像被拆了重捏起来,半点力使不上。
回来了。
他一转目光,见阿双在榻边守着,吸着鼻子看药炉,便要开口叫她。却是那丫头先察觉动静,见他醒了,扑簌簌掉起泪来。
秦灼顾不得安慰她,忙问道:“保住了吗?”
阿双连连颔首,哽咽道:“保住了。大王这一个多月见了两次红,郑翁说,再不上心,光明神都救不了……”
秦灼抚了抚小腹,忽然问道:“陛下呢?”
药正开了。阿双给他倒了药来,边道:“陛下陪着回来的。圣驾回銮时遮了锦步障,李相公代陛下坐着,陛下就上的咱们的轿子。守了您好一会,晚宴要开,李相公不能再拖着,这才走了。”
秦灼有些气急:“我说了不叫他。”
阿双道:“陛下自己来的。”
阿双见他不语,便奓着胆子道:“当时都以为魏公伤了您,陛下的形状,很是怕人。”
秦灼没接这话,只问:“温吉给他脸子瞧了?”
阿双也不敢隐瞒,“政君一开始……险些动了兵刃。后来回了府,和镇国将军一同拦了人,三个人在堂里待了好一会,我们都被撵出来了。”
秦温吉又同他说了什么?
秦灼好半天没说话,将药徐徐喝尽,方道:“陛下如果再来,我依旧不见。”
阿双连忙应是,将蜜煎奉过去。时常吃的果子,今日一吃却舌底发涩,秦灼便苦着口喝了盏温水,再问道:“政君在做什么?”
阿双闻着味道淡了,又往炉中添了艾片,“外头来了客,政君代您去料理了。”
秦灼再问是谁,阿双便答道:“西琼段宗主。”
他吃了一惊。
段映蓝善纵弓马,场上输得却快。但他夺珠时已开始腹痛,那声鼓响后更是头晕眼花、无暇他顾,段映蓝有什么其他举动,他现在半点回想不起来。
她来做什么?……还是她看出了什么?
月门外另有铜炉点着安息香,秦灼的确乏力,便嘱咐道:“等他们谈完了,你叫醒我。”
阿双答应下。秦灼便不多问,再度拥衾睡下,醒来已入夜里。
许是月光做祟,今夜黑得发蓝,室中只点了一盏灯,如同一团橙黄月亮。两个人影坐在月边,一左一右地剥栗子。
先是昆刀发觉,小声叫了一下。秦温吉便抬手打它脑袋,陈子元回头一看,大喜叫道:“祖宗!”
秦温吉站起来,还打翻了炭盆,栗子和炭火骨碌碌滚了一地。昆刀不敢往上扑,只从她腿边打着转。她张了张嘴,却定在那里,没说出话。
直到秦灼向她打开手臂,秦温吉才鞋底楔了钉子般地走过去,犹豫一下,只挨在榻边坐了,摊开掌心问道:“吃栗子吗?”
秦灼也就捏了栗仁在口,自顾自嚼起来。
秦温吉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地问:“你还……疼不疼?”
秦灼摇摇头,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合在腹上。
她要跳起来似,浑身剧烈地一弹,却由秦灼拉着,没有撤开手。
“这是你侄子。”秦灼语气柔和,“温吉,你愿意和我一块养它吗?”
秦温吉手指一跳,反握了秦灼一下,岔开话头:“先说正事。”
秦灼叹口气,并没有强求她。
秦温吉往后抬了抬手,陈子元便从怀中掏出什么,递在她掌心。她转交秦灼,身子坐正,开口道:“这是段映蓝的见礼。段氏之意,昆哥儿吞了她一只大雁,要你还一只聘雁给她。”
秦灼打开一看,只见一份红帖之上,以楷书写作:坤造壬子年三月初三日设帨佳辰。
庚帖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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