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死了。”秦灼看向长乐,面色颇为静穆,“娘娘若不信,可以问问杜旅帅和各位金吾卫的兄弟,都在。”
杜宇闻声上前,对长乐抱拳道:“属下眼见阮贼左胸刺穿,跌落悬崖。白龙山下河水正急,下游又险滩密布,阮贼就算没被刺死也会被打作齑粉。”
长乐手边有一局棋,和祝蓬莱正下到一半,小厨房的牛乳糕出来,那人便溜去吃了。他听见糕要好了便心急,最后几个子下得不好,长乐不肯让他,人走后却重新替他摆了。
她如今刚放下白子,捻起自己的黑子,似乎在瞧棋局,说:“我记得同少公讲,要活口。”
秦灼道:“他识破瓮中捉鳖之计,反要杀我。捉鳖不成,总不能叫鳖咬了手。”
长乐敲着棋子,“少公,他死无对证,我拿什么棋去吃老三?拿你吗?”
秦灼微笑道:“未必不能。”
棋子一停,长乐抬头看他,笑得有些意味:“愿闻其详。”
“那我得先见我妹妹一面。”秦灼眉目含笑,“见到她后,我与公主详谈。”
“可以。”长乐答应得爽快。她略作思忖,道:“过几日我要去劝春行宫教习琵琶,会下帖请几位宫眷。到时候,少公可以一块。”
秦灼颔首,就此告辞。屏风后有人道:“他倒判若两人了。”
“苟活久了,奴颜婢膝还是天潢贵胄都能扮一扮。”长乐问,“听多久了?”
祝蓬莱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碟热腾腾的牛乳方糕,也微笑道:“从娘娘帮我摆棋开始。”
他从对面坐下,将糕先推给长乐,得了便宜卖乖,“娘娘疼我。”
“知道就好。”长乐不以为忤,将糕递还给他,“你吃吧,我不饿呢。”
祝蓬莱也不客气,真自己吃起来,奶香热气从齿间溢出,他嚼了一会,咽下后道:“阮道生未能生擒,秦灼的差事便不算做成。要请人出来,宫中总要经过卞氏,难免不会下绊子。娘娘真叫他兄妹见面?”
长乐说:“我去下帖子,应不应、如何应,这就是中宫和他妹妹的事了。瞧他们的缘分吧。”
祝蓬莱瞧棋局,“都尉不想娘娘掺和此事。”
长乐看他,“你倒给他做说客。”
“他的确是一心为你。”祝蓬莱叹道,“吃人嘴短,糕是他叫人做给我的。”
“他不想担风险。”
“他恨不得所有的风险都替你担了。”祝蓬莱讲,“我知道你对他不甚钟爱,但有的话我得讲个公道。不其以,彼后也悔。*”
他轻声道:“姐姐,后悔何及。”
“我活至今日,只后悔一件事。”
长乐臂膀倚在案上,轻轻落下一子。她抬眼瞧祝蓬莱,在他悲悯的眼睛里望见自己一双悲悯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握住祝蓬莱的手,不像情人,反像牵小孩子一样。祝蓬莱由她挈起,走到她面前坐下,将头伏在她膝盖上。长乐就这样叫他靠在腿上,拿手指给他梳理头发。炉中香雾涓涓,窗下日色潺潺,阁中静悄悄地一片。
长乐说:“虞氏终究是老头儿的亲信。我和他走不到最后去。”
她在讲虞山铭。祝蓬莱知道她说得对,口气中有些惋意:“好可惜。”
长乐又叹了口气。她很少叹气。
“没什么可惜的。”她说,“缘浅罢了。”
***
陈子元的铺子没有露马脚,两个人还是在那边碰头。一进门,秦灼先问一句:“找着人了吗?”
陈子元点点头。
秦灼声音有些急迫,“活着吗?”
“福大命大。”
话音一落,陈子元眼见秦灼整个人松弛下来,像头悬的利剑撤去、足下的薄冰变成实地。他攥了攥手指,突然口干舌燥,猛地夺起案上一只碗,不管是冷茶冷酒一气灌下肚。
为一个无关于己的人至此,这不是个好兆头。
胃里**辣地烧起来,秦灼才知那是碗酒水,却也顾不上,忙问:“他人呢?”
“走了。”
“走了?”
陈子元看了他一会,说:“殿下,幸亏那夜我来得及时——当然也幸亏你叫得及时——才从险滩上头捞到他。再往下游冲一会,他不叫乱石戳死也得叫浪头打死了。就算捞上来也是有出气没进气,啊呀殿下,你没见他这一身伤!背上的像箭疮,右胸有个洞穿的伤口,瞧着像强弩;左肩也有个穿口,瞧着是刀伤,还有你那一剑。”
他缓了口气,还带着点赞叹:“你那一剑是真巧!要是错那么一厘,直接刺破心肝,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捞他上来顶多就是收尸!哎,他那面具是真防水,都这样还严丝合缝的,一点都不皱巴……”
秦灼面色却没有好转,问:“他就这么走了?一身伤能走多远?”
“你的九香回阳丹抢了他一命,我又给他上了药,出了一趟门再回来,就不见了人。他现在还被通缉着,怕是不想带累咱们,走了也好。”陈子元递了个纸片给他,“还留了个字条。”
秦灼接在手里,展开来瞧。
来日必报。
陈子元小心翼翼觑他,秦灼却没说话,将字条团在掌中,像抓着一张假脸。转瞬间,秦灼已淡淡道:“走就走吧,我来找你本就为别的事。”
他这才从桌边坐下,道:“过几日我去劝春行宫一趟,长乐允我在那里见温吉一面。”
陈子元眼睛一亮,便听秦灼说:“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殿下的意思是,可能是圈套?”
“长乐心机颇深,虞山铭又态度模棱,难保没有别的盘算。”秦灼道,“阿南又来见过我一次。”
陈子元隐约听他提起过一次,这位阿南是七宝楼中的线人,因为置身朝廷官务,无法跟随脱身。
“阿南说,七宝楼底层地基失修,他奉命清理,在底下发现了火药,全部没有动用拆封。他追查数日,最后找着了源头。”秦灼声音一沉,“这批火药是批给金吾卫的城防辎重,换言之,是从公主府里流出来的。”
陈子元大吃一惊,问道:“她这是要烧楼?但没由头啊。”
秦灼不语,陈子元抓了抓头,说:“当时的七宝楼监造还是李四郎,难不成她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应该不会,不然她应当抓住李四郎询问,而非准备烧楼灭口。”
陈子元左右想不明白,道:“若不是长乐公主的意思,说不定就是虞山铭的主意,也保不齐是哪个狐假虎威……宰相还有三门穷亲戚。”
秦灼看他,“长乐是皇女,皇家哪来的穷亲戚。”
“皇家没有,她母族总有啊。”
陈子元此话一出,见秦灼眼皮一跳,抬头直勾勾看向他,忙问:“我说错话了?”
“母族。”秦灼皱眉思索,“她的生母是皇帝的发妻,被皇帝休弃后死因蹊跷,但皇帝追封了她的长子、又如此厚待她的长女,却没有给她上谥。对她的娘家也……”
长乐的母族后来如何了?
朝中谈论外戚皆以卞氏为尊,从未提及过长乐的舅氏。而长乐再获宠爱,也没有提携自己的母家。
这不合常理。
陈子元道:“我去查。有眉目之前,殿下还是不要妄动。”
“我得去这一趟。”秦灼说,“劝春行宫有我们的人。”
“灯山不是全部撤离了吗?”
“灯山撤离,但在籍的没法走脱。就像阿南,在七宝楼有在册的记录。而行宫众人都有宫籍,贸然离开反倒暴露。”秦灼将酒碗倒扣,“长乐的母族也要查,其他的……我去一趟,再说以后。”
***
行宫秋叶萧瑟。
乐人已怀抱琵琶立于阶下,待长乐车辇至,皆口呼“娘娘千岁”。人群浩浩荡荡往殿中拥去,一顶帷帽从树影后一闪而过。
阁门轻轻一响,秦灼摘下帷帽,将门掩上。
阁中坐着一个女子,听闻人来,也旋然起身。
秦灼看见她的脸时,止住脚步,蹙眉问:“阁下是?”
那女子做宫人打扮,年纪约在三十上下,对他微微一福,道:“郎君所候之人无法前来,托妾代为面见。”
秦灼微笑道:“姐姐怕是认错了人,我是公主随从,走错了阁子。”
他正要走,那女子突然问:“不知郎君记不记得,元和九年重阳,桐木生油、祝融降火一事?”
脚步一顿。
秦灼陡然转身。
元和九年重阳,他居住的祝融台失火。
那年他不过十三,已坠马断了双腿,熊熊烈火里根本无法走脱。轮椅倒翻在地,濒死之际,却见有个小小的身影冲进火海。
那双小手扒住他后背,连拖带拽地将他往外拉。
他知道那是谁。不会有别人。
于是他拼命从喉间挤出声音,若有似无地叫道:别管我,你快走。
那人没听他的话。她一直不听话。
意识泯灭之际,他像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有什么崩塌,又像又什么砸落。等再睁开眼,他已被救出生天,九岁的秦温吉裹着湿衣缩在榻脚,半张脸血肉模糊。
……像被重锤擂在心口,秦灼两眼发花,几乎能呕出血。
祝融台失火是被做的手脚,但秦善只是轻轻揭过。后来陈子元查得,秦灼寝宫的桐木屋梁被刷足了油,他回禀这件事时,只有秦温吉在一旁。
这件事只他们三个人知道。
面前那女子用秦语叫他:“殿下。”
双手加额,翻覆两次,最后手心向上,缓缓叩头。
这是初次觐见之时,秦人叩见少主的礼节。
秦灼受过这一礼,便算是承认。等她三拜之后,秦灼轻声说:“请起吧。”
女子应声起身,秦灼问:“如何称呼?”
“妾贱命秀云,是淑妃的线人,后来又见到了郡君。”
秦灼忙问:“郡君境况还好吗?衣食如何?还有没有人苛待她?”
秀云答道:“一切安好,殿下放心。”
“温吉未能受邀前来,是有什么情况?”
“中宫驳了公主的帖子,说郡君身子不爽。妾是混在其他宫眷的随侍里出来的。”
刘正英清扫秦人,正是得了永王的助力。只怕永王已知秦灼与长乐合作,这才知会皇后,阻拦他们兄妹相会。
刘正英已死,估计永王下一步会对他正式发难。
秦灼思忖片刻,道:“宫中有我们多少人?”
“具体妾也不甚清楚,但二三十数总是有的。”秀云道,“淑妃殁后,陛下遣送淑妃宫人,在宫内也多番清扫,我们不敢贸然互通消息,等郡君入宫才渐渐联络起来。”
秦灼听出弦外之音,问:“是温吉在做这件事?”
秀云轻轻颔首,“宫中众人,悉听二位殿下调遣。”
秦灼沉吟片刻,“我本想偷天换日,请长乐公主将温吉偷换出来。但以公主个性,不会做这种把柄确凿之事,太容易在皇帝那边露出马脚。现如今,只能造一场乱子出来。”
秀云叹道:“只是宫规森严,若要生乱谈何容易?何况还有数道宫门,层层有重兵把守,古往今来闯宫之人,哪有逃出生天之辈?”
秦灼沉默了。这的确不像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阁外琵琶声悠悠传来,群弦拨动嘈嘈杂杂,热闹之外,阁子里却静得发冷。
秦灼嘴皮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宫?”
“约莫卯时。”
“还有三个时辰。”秦灼看向她,“这样,宫中有什么端倪,事无巨细,统统讲给我听。”
注:
*不其以,彼后也悔:没有他的陪伴,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改自《召南·江有汜》:不我以,其后也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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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七十一 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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