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云讲起一桩旧事,好巧不巧,也是元和十四年。
“元和十四年底,梁皇帝好发噩梦,太医都束手无策。那一段梁皇帝正宠爱宋昭仪。”
秦灼问道:“姓宋?”
“燕国宋氏,她是前燕的昌平公主。梁皇帝灭燕之后,将她收入了后宫。”秀云点了一句,“宋昭仪尤擅制香。”
秦灼皱眉,“皇帝除了噩梦之外,身体是否受损?”
秀云轻轻摇头。
宋昭仪若香中下毒,不要皇帝的性命,只叫他做个噩梦?
这算什么事。
“皇帝所发噩梦妾不得而知,但当时正临文公忌日,皇帝又急匆匆托付虎符,而虎符从前又曾为淑妃所窃……以妾揣测,应当与南秦有关。”
秦灼听见“虎符”一词,顿如叩中灵机,眼中突然一亮。
每个人做事必有自己的目的,尤其是宋氏这种身负国仇家恨、必须忍辱负重之人。要么不动,动必是大动作。她费一番功夫,绝非只是叫皇帝不痛不痒地睡不好几觉,肯定为了实现什么计划。
皇帝数发噩梦之后做出什么举动?
秦灼轻轻吸一口气。
他将虎符托入长乐之手。
秦灼捻了捻拇指,这是个转动扳指的动作,但他手上却空了。那是他的东西,但现在还不是他可以光明正大佩戴的时候。
“长乐公主和宋昭仪的交往,还请云娘替我查清。”秦灼轻声说,“还是那句话,事无巨细。”
送走云娘后,秦灼捡起帷帽重新戴好。
长乐帮他通了路子,反被秦灼查到自己头上。若知道这件事,估计会想把他弄死。
想弄死自己的人那么多,也不差她一个。
秦灼系好帷帽,抬手垂下纱帘。
***
秦灼自打回来,一直住在长乐京畿那座小筑里,平日少有人来往。这么过了几天,竟有人抬轿叩开了门。
敲门的是长乐贴身的侍婢,后面却站着一个生面孔,瞧着是个内侍。
秦灼面上不起波澜,只笑道:“姐姐好。”
那侍婢上前道:“今日陛下于宫中设宴,看守松散,甘郎或许能伺机见郡君一面。”
秦灼一根弦骤然绷紧。
自从挑明身份后,长乐府上下便称呼他秦郎。如今突然改回旧称,只有一种可能。
她需要隐瞒秦灼的身份,或者说隐瞒“秦灼已在长乐跟前摊牌”这件事。
也就是说,这个内侍绝不是长乐的人。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犹作不解:“郡君……那位南秦郡君么?”
不待侍婢开口,那内侍已快速接过话:“郎君不想见她?”
秦灼有些不明所以,“我与南秦郡君素未谋面,为何要见?再者宫规森严、男女有别,郡君也不是在下能够拜谒的,尊驾可别同我玩笑了。”
听他如此答复,内侍仍笑模笑样,“那便不管这些,宫宴要开了,甘郎还是拾掇拾掇跟去侍宴吧。”
秦灼眼中仍带着笑影,从善如流地打帘入轿。轻轻摇摆里,他透过帘子缝隙看到两侧景象。
并没有去公主府,而是直接入宫。
多双眼睛盯着,根本不给他传达消息的机会,这是有所察觉。
秦灼袖中双手紧握。
要做好最坏打算。
轿子停下,已至含元殿外。钟鸣弦动声传来,内侍却并没有将他引向正殿。
秦灼由人领入偏殿。
皇帝危坐上首,长乐仍坐在下方,瞧着并无分毫惊惶,永王也在场,锦袍玉带地立在堂下。
今日有场硬仗要打,那更不能失掉丝毫分寸。秦灼撩袍拜倒,恭敬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又对永王道:“王爷安好。”
皇帝的声音带着压迫:“抬起头。”
秦灼应声抬头。
皇帝又说:“看着朕。”
“臣冒犯圣躬。”秦灼并没有推拒,说过这一句,抬首直视皇帝。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要在他脸上找出另一个人。他观察秦灼的五官和皮相时,秦灼在反观他的表情。
秦灼知道自己哪里生得像爷娘,但皇帝与文公夫妇并非朝夕相处,要据面相推断有些难度。尽管他这张脸充满南人表征,但秦灼看皇帝的反应,他并没有断然确认。
直到皇帝抬手指了指他。
秦灼这才发觉,皇帝座下还坐着个人。那人从永王身后走出,缓慢迈向秦灼。
秦灼与他视线一触,呼吸受冷般颤了一下。
他知道永王要对付他,却没料到永王虽被禁足,手脚却这么快,去南秦找了人过来。
那人身穿一领赭色袍子,纹样是象征南秦武将的貔貅,双鬓微斑,脸上沟壑纵横。
他阿耶曾经的挚友,他伴读褚玉照的父亲,如今秦善的得力臂助。
握有南秦近半兵权的将领,褚山青。
慌乱仅在一瞬,秦灼轻轻眨眼,已恍若未觉般问道:“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问:“你不认得他?”
“臣与这位相公素未谋面。”
永王闻言冷笑两声:“秦少公,圣驾面前,你还要装傻充愣到什么时候?”
“王爷是在唤我?”秦灼一脸讶然,“秦少公……南秦那位被废的少主秦灼?”
他瞧着永王面色,语气斟酌,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王爷莫不是以为,我就是这位南秦少公?”
“难道本王冤了你不成?”
“恐怕确是如此。”秦灼诚恳道,“臣若是秦灼,虽被废黜,却仍是锦衣玉食、金装玉裹,何必跑这么大老远,为公主做一随从面首。”
永王哂笑道:“区别大吗?就算在南秦,少公这面首也没少做吧?”
他二人所说逐渐不堪,皇帝皱眉打断,问褚山青:“褚将军,你来认认,这可是秦灼?”
褚山青看过来,秦灼也转过头,与他坦然对视。
像秦文公少年的脸望向他。
褚山青不可能不认得他,但秦灼眼见他眉头皱起个川字,胡须也微微颤抖。他眼中情绪不断翻涌,忐忑、恐惧、犹豫、甚至痛苦。
秦灼只觉好笑。
他不是没有求过褚山青。
褚山青转投新主,他虽怨恨,却也知道褚山青要为褚氏全族考虑。他没有求褚山青起兵、为文公报仇雪恨,他只是求褚山青把温吉送走。
甚至不是秦温吉即将出质之时,比那还要早,早在元和十年,那个狼藉的雨夜之后。
他意图送走温吉再刺杀秦善的计划被淮南侯发觉,不得已与恶鬼开始了无休止的交易。外头雨声大作,不知昼夜,他赤身在撕碎的锦绣堆里醒来,勉强梳洗干净,对为他医治的郑永尚说了第一句话:“请褚将军来一趟。”
他之所以要找褚山青,是因为秦温吉出生后,文公曾向褚山青许过婚约。文公想让秦灼娶裴公海的女儿,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褚山青的儿子,曾经的兄弟结为姻亲。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秦温吉本该是褚玉照的妻子。若将秦温吉托付给褚氏,有这段父母说定的旧约在,多少能护她周全。
秦灼写好了秦温吉的庚帖,坐在殿中等了褚山青两个时辰,褚山青依旧没有来。
他突然笑了,不知在笑谁,对郑永尚说:“请阿翁再转告一句话:他不来,鉴明会死。”
于是褚山青来了,跪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他想开口,嗓子却哑痛异常,勉强说道:“我想求叔父一件事。”
褚山青叩首说:“臣必竭尽全力。”
秦灼抓紧袍袖,轻声道:“求叔父带温吉出宫,对她加以照拂。等我事成……”
褚山青打断他,“敢问殿下,要成何事?”
秦灼没有回答。
“宫中尽是大公耳目,殿下今日召臣,方才又……见过什么人,只怕大公早已一清二楚。殿下可知,刺杀大公当为死罪?”
他早就称呼秦善为大公了。
秦灼不愿细想,又听褚山青道:“犬子开罪殿下,已驱逐出关、生死不知。郡君金枝玉叶,还要请殿下为其另择良配。”
这是要退婚。
被淮南侯作践都不能比拟的耻痛感翻涌上来,秦灼声音干涩,只问:“我求叔父的事,叔父肯帮我吗?”
褚山青一个头叩在地上。
他先说竭尽全力,又说恕难从命。
殿外,雨仍淅淅沥沥地下,像把人倒吊了来放血。秦灼睁眼听了会雨声,喃喃说:“我明白了。褚将军,舍妹与令郎的婚事,到此为止吧。”
褚山青走后,他将新写好的庚帖烧掉,终于再难强撑,昏迷三天三夜。在他清醒之后,比秦温吉被退婚更加沸沸扬扬的,是文公的儿子做了婊子的流言。褚山青一言不发,褚山青置若罔闻。
褚山青有自己的妻儿族人,秦灼也不想苛求他什么,尤其是褚玉照为他毅然决然远走中原之后。他只是想,救救我妹妹,救救我阿耶的女儿,救救本会成为你儿媳的女孩子,行不行?
这在褚山青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但褚山青不敢援手。
秦灼不再失望,只是难过,为他父亲难过。
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
现在褚山青又站在他面前了。
秦灼却像瞧一个陌路之人,目光无谓又奇怪地看他。
皇帝再次发问:“褚将军,是不是?”
褚山青收回目光,向皇帝拱手,含糊道:“很像。”
永王急声道:“褚将军,你再仔细认认。”
“约莫、约莫是。”
秦灼呵呵笑道:“约莫是。”
褚山青不再看他,他却要逼褚山青正视他。秦灼睁大眼睛,神情无辜又肃穆,缓声问道:“褚将军,你看清楚,我真的是秦灼吗?是文公的独子,你曾经的少主吗?听闻你看着他从小长大,他的相貌,将军不该化成灰都认得吗?”
褚山青支吾其辞,道:“脸面生得像,但少公少时坠马断了双腿,如今应当只能在轮椅上度日。”
“腿断了还能再续,秦灼去羌地治腿的消息哪个不知!”永王突然眼露狠意,“他的腿,陛下!他腿上若有伤疤,定是秦灼无疑!”
皇帝冷声说:“验。”
宫人上前为他脱靴,卷起裤腿,自膝盖至脚腕的两条狰狞伤疤暴露出来。
皇帝面色铁青,刚要开口,却闻秦灼哂笑一声:“原来王爷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当即跪倒在地,对皇帝拜道:“敢问陛下,向永王爷举发臣者,可是卞国舅亲卫刘正英。”
皇帝点头,问:“其中可有内情?”
“元和十五年初,臣当街冲撞过刘将军。刘将军因此怀恨在心,当年上巳,便邀臣去青龙山紫竹林酒楼赴宴,将臣灌醉,要废臣的双腿。若非是臣还残留几分神智,只怕已不能走进殿中面见陛下了。”秦灼说,“这两件事皆有人证,陛下不信,可以着人调查。”
刘正英找人羞辱他的事做的隐秘,那几人也被灭口,具体安排无法查明。能查出的痕迹只会是他聚集数人、拿得醉骨酒,说是报复也能讲通。
倒打一耙。
坐了许久的长乐终于开口:“这件事我知道,不只是我,我府上的医官也可以请来作证。爹爹若不信,一问便知。”
长乐府中尽是她的心腹,便算当廷扯谎,也不怕查问。
秦灼奇怪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秦灼,那又如何?”
“敢问王爷,秦灼身上可有人命官司,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顶多就是违背了秦人不得入京这一条律,按陛下旨意,当杖五十,驱逐出境,但瞧王爷的意思,是非要置我于死地。”
永王突然结舌。
皇帝虽有驱逐秦人的旨意,但明令的确只是杖刑和遣返,具体的清扫活动是不能为道的,自然不能公开来说。
更何况秦灼是秦文公的遗孤和嫡长,本该是南秦新的大公。
朝廷对秦灼兄妹,只有亏欠,根本没有惩责的立场。他们这些年所受的对待,全是冠冕堂皇借口下的不公。之前是秦灼无法面圣、更没有人当面指出,他们也就如此揭过。
但现在被指出来了。
永王怒道:“诸侯无诏入京,等同谋反!”
“他是诸侯吗?”秦灼语气仍旧温和,“如今的诸侯是大公秦善,往后的大公也是秦善的儿子。我听闻秦灼死后,秦大公已经奏请除去秦灼的少公名号、改立其子,朝廷也应允了。秦灼就算活着……”
他盈盈一笑:“一介庶子啊。”
永王冷笑道:“淑妃文公皆暴死长安,你敢说他对朝廷没有半分怨怼吗!”
秦灼更加不明所以,“淑妃病逝,文公更是死于意外,秦灼为什么要怨恨朝廷?难道王爷是指,淑妃文公之死另有隐情?”
此语一出,永王几近暴怒,又浑身一刺,忙转头看向皇帝。
他在皇帝冰冷的面色里气焰尽散。
淑妃文公之死的真相不能为道,这是皇帝仁君良主的脸面。他要驳倒秦灼,除非打皇帝的脸。
好一个巧言令色!
永王双眼剜着秦灼,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目光一动,脸上绽开一抹古怪笑容。
他转头向皇帝拱手,“臣还有一个法子。”
“请甘棠自称秦灼,去面见南秦郡君。秦温吉若认下他,那就是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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