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二 接风

吴月曙摆宴没有去酒楼,而是在州府公廨的后堂。窗临梧桐,嫩叶新生,倒也雅致清新。

桌上菜色并不算丰盛,只有二荤四素,并一壶黄酒,一人一碗的面片儿。众人落座后,吴月曙起身捧酒,惭愧道:“想必郎君也知道,这几年大旱,一直米粟艰难。宴席简陋,还请郎君见谅。”

秦灼也站起来,双手举盏与他一对,道:“潮州不易我向来知道,所幸这几日春雨润物,今年定有个好收成。”

二人饮尽一杯,吴月曙便落座请他们用菜,不料秦灼仍立在原地,又斟满一盏,和声笑道:“我再敬使君一杯。这么多年,还要多谢使君对鉴明的照拂。”

吴月曙忙起身,说:“鉴明骁勇善战,实是可以拓土立业的一员虎将,常年屈居潮州,是大材小用。能得此良才,是吴某之幸。”

秦灼笑道:“也就是使君夸他。”

见秦灼又兜手饮尽,吴月曙咬一咬牙,也举袖吃了。这一杯酒下肚,秦灼却没有半分就座之意,又稳稳斟满一盏,说:“这第二杯酒,要感谢使君,让我有方寸蔽身之处。”

吴月曙忙道:“郎君折煞我了。郎君远来是客,对潮州又有大恩,这一杯得我敬郎君才是。”

秦灼笑而不语,一盏酒干脆吃净。

尚未动筷便三杯酒下肚,吴月曙已然满脸通红。这自酿的黄酒不比宫中酒烈,秦灼酒量本就不错,如今面色依旧如常,他见吴月曙这就微有醉态,便不动声色朝褚玉照分了个眼色,褚玉照点了点头。

吴月曙平常不吃酒。

他二人落座,一旁立着的陈子元和褚玉照才在下方坐下。众人吃了片刻,说的都是风土人情,倒是一派和睦之景。吴月曙又替秦灼满上一杯,向后厢叫道:“薰娘。”

秦灼眼中微光一炽,不动声色地抬头。

来了。

屏风后款步走出个青衣女子,身形单薄,面貌清秀,皮肤并不算白皙。她上前微微一福,没有半分倨傲,面见外男亦没有丝毫羞赧局促。她不做添酒侍宴的举动,见过礼后便静静立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引见女人,总会有人淫者见淫,但哪怕最庸俗鄙陋之辈见她,也不会生出半分亵渎之感。宛如一枝冷竹斜生,无色无味,不可攀折,折也无用。她并非不美,她的美不带色相。

吴月曙道:“这是我嫡亲的妹子,小字阿薰,尚未许人。郎君曾经致书问候,当时舍妹年纪尚小,不能言定。如今她也及笄成人,郎君若是不弃,在下愿与郎君约为秦晋,小妹也定当尽心侍奉。”

秦灼指间酒杯旋了个个,反问道:“娘子愿意?”

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吴氏兄妹已无高堂在上,长兄如父,由吴月曙议定,按礼没有吴薰置喙的份。吴薰也未料他竟问及自己,再屈膝一福,低声道:“甘郎既是潮州上下的恩人,便是妾的恩人。妾若能侍奉左右、报效万一,自然欢喜万分。”

秦灼闻言便笑:“若真要结姻,我与娘子是做夫妻,不是做上下级。姻缘要的是情意,也不是报恩。”

吴月曙听出些言外之意,问:“郎君这是不愿?”

秦灼正色道:“不瞒使君讲,我已置妻房。”

他这一语出,别说吴月曙,连陈子元二人都立时一愣。

他推说别的也就罢了,如今去哪里给他找个现成的老婆来?为了避亲而成亲,天底下也没有这个理。

陈子元苦思冥想之际,已听吴月曙歉然道:“是我冒犯。怎么不见夫人一同前往?”

秦灼微微一怔,说:“我如今新鳏不久。内子与我情深意切,他如今骨肉未寒,我不能如此辜负。”

陈子元瞧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中暗暗叹服。

殿下他祸祸起自己来是真下得去口,这大好年华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拉过,就把自己整成鳏夫了。这要是宣扬出去,哪家娘子愿意嫁他?

他只管为他殿下的终身心中愁苦,吴月曙也有些过意不去,再起身持酒道:“郎君如此重情重义,实在叫人感佩。徒惹郎君伤怀,我自罚一杯。”

吴薰神色微变,似乎要劝阻,但瞧着秦灼众人在座,到底没有说话。

秦灼看在眼里,却仍旁观吴月曙吃完那一盏。空樽摇摇晃晃地放在桌上,秦灼眼睛看着这位当哥哥的,那含笑的话却是对吴薰讲:“娘子先行休息吧,尊兄与我有话要说。”

吴薰看着吴月曙涨红的脸,犹豫片刻,到底提步走了。

室中陡然安静下来。

吴月曙酒吃得又急又快,脸色已不太好,秦灼静静等候,瞧他舒缓过来,方落箸开口:“鉴明不是外人,陈郎也是我的心腹,如此一室之内,只要使君守口如瓶,任何言论都不会传到第五个人的耳朵里。使君有话,但请直言。”

吴月曙喘息带着酒气,说话倒还清醒,“甘郎快人快语,我也不多饶舌了。在下的确有一事不明。”

秦灼道:“使君请讲。”

吴月曙双眼尚未混沌,直直看向秦灼,沉声说:“大梁共计三百余州,受灾之地更是有五十余处,郎君为什么选择潮州?”

秦灼轻轻巧巧笑一声:“瞧使君这话说的,潮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上有使君贤德,下有百姓和乐。我有旧疾在身,而潮州水土养人,如此宝地,我为什么不选潮州?”

吴月曙刚要开口,陈子元突然打断,似笑非笑道:“我等远道而来,使君第一面便如此盘问,不是待客之道吧。”

吴月曙道:“陈郎恕罪,事涉潮州安危,在下不得不问。”

“也成。”陈子元捉起他的酒杯斟满,“问一回,使君便喝一盅。不拿点诚意,我家郎君也不好托底。”

吴月曙立起来,双手接过酒杯,沉默片刻,猛地仰头灌了。

秦灼淡淡瞧着他,视线一暗,默然不语。

吴月曙剧烈呛咳两声,把掩唇的袖子拿下来,一手撑案,硬声问道:“敢问郎君,此番驾临潮州,是否另有他图?”

秦灼手指转着空盏,语中含笑,口气却很疏淡:“使君太瞧得起我了,我就这点儿家底,两三个不中用的兄弟。鉴明是最有出息的,供着朝廷的公职,还做着使君的左膀右臂。剩下我们几个读书不成、习武不能,走南闯北地做买卖才有一口饭吃。如今累了一身病,只想投奔鉴明安生安生,我尚自顾不暇,还能有什么图谋呢。”

吴月曙定定看着他。

他脸上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众人以为他要丢掉酒杯时,吴月曙又倒了一杯酒。他手指已经颤抖,大半酒水泼溅,但他全然不顾。

吴月曙将杯斟满,直视秦灼的眼睛,举杯问:“去年八月起,有一批移民陆续迁入潮州,共计两千九百余人,皆出自京畿地带、由鉴明安排造户接纳。郎君敢说,这些人同郎君没有半分干系?”

“有关。”秦灼道。

“我与他们同为桑梓。家父从前做着乡长,听说北方商运利润巨大,便带了父老乡亲一块去闯荡。家父罹难中道而逝,京畿流民为患,也混不了饭吃。我有几个闲钱,也心有不忍,便安排他们来潮州投奔。他们都是能吃苦受罪的,也没有惹是生非之辈,一应用度想必也没有叫官府拨给。若真给使君添了麻烦,我再次致歉。”

秦灼举了举杯,也吞了一盏酒。

吴月曙颔首,正要再给自己倒酒,秦灼终于说:“使君既然不胜酒力,就罢了吧。使君今日设宴不就是想问我,潮州白吃白用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要付什么代价吗?”

吴月曙微微喘息,“请郎君示下。”

秦灼莞尔道:“使君言重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结了不少冤仇,实在想寻一处庇身之所。今年不管朝廷的粮款能不能如期拨下,钱我会继续出,折冲府的兵械粮草我也会继续供应。但若有一日仇家上门,我希望贵府的兵马能够鼎力相助。”

他要用潮州的军队。

吴月曙将空杯子放下,袖手道:“恕在下不能苟从。”

秦灼没有意外,亦无愤怒,唇边仍衔着笑意点点头,“哦。”

“郎君大恩大德潮州上下铭记在心,但军队是国家之公器,不能做一人之府兵。”

秦灼目光没有波动,依旧冷静淡漠地瞧他,“既然是国家公器,为什么要受我私人的恩惠?潮州百姓也是大梁的小民,为什么不等候朝廷赈灾,反倒受我的接济?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的确吃的是朝廷俸禄,但潮州军马和百姓是谁在供养,是先帝吗?是新君吗?朝廷的钱需要感恩戴德,我的钱就可以视如粪土吗?”

话音一落,他兜手将酒杯抛在席上,后背往椅间一仰,抬指敲了敲酒壶。

“吴刺史,只怕这一壶酒里就有我半壶的分量,您不觉得有点儿过了吗?”

吴月曙袍袖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

他在忍怒。

秦灼却似乎恍若未闻,自己提壶满了杯酒,对他举起酒盏,轻声说:“我并非挟恩求报之辈,我相信使君定然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吴月曙不举杯。

“使君,潮州之困未解,你还需要我的援手。”秦灼也不恼,自己碰了碰他的盏子,一饮而尽,微笑道:

“恐怕还不到你同我谈条件的时候。”

***

宴席草草散了,吴月曙终于忍不住,抱着盆呕起来。

吴薰忙煮了解酒汤,又烧了热水拧帕子,半跪在后头替他缓慢揉着后心,心疼道:“他们压根没有真心商谈的意思,徒要灌阿兄酒,阿兄怎就这么听话?”

吴月曙脸色惨白,苦笑道:“我哪里不知道,要我一杯酒换答一句话,就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他们要在潮州安营扎寨了。但但凡他能多答几句,总能、总能套出点什么话……”

他中午本就没吃下什么,如今快将脏腑呕出来。吴薰绞了帕子给他擦脸,含泪道:“他们也太嚣张了些!阿兄怎么都是一州刺史,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正正经经的封疆大吏。草民庶子,怎敢对阿兄欺辱至此?”

“草民……倒未必。”吴月曙道,“你瞧那位甘郎通身气派,哪有半点市井小民的样子?那些新迁来的人户,举止讲话就能瞧出,十有**都是南方人。就是他身旁那位陈郎,说话都带着南方话的口音。他即是这些人的班头,定然也是南方人。但你听他讲话,一口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定是有师傅着意教习……富者不能,出身必贵……”

吴薰端过解酒汤,问:“阿兄打算怎么办?”

吴月曙倚在胡床上,干笑两声:“还能怎么办?只要他没什么叛逆之举,都由他去吧。”

吴薰不忍道:“他的底细不清,如何忍得?阿兄若上报朝廷……”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窗外轻风鼓入,吹散一片酒气。吴月曙坐了一会,笑道:“朝廷管咱们么。”

吴薰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如今新帝登基,说不定就好了。”

“新帝是个女人,雷霆手段全使到自家去了。这一段正忙着清扫岐王旧部、斩草除根哪。改天换日,血流成河啊。京中杀人如同刀斩草,哪里瞧得见满地饿殍……”吴月曙抹了把脸,“今年的收成说不准,朝廷的款项也迟迟不下,说不定还要仰仗这位甘郎。再者……阿薰,不管是何目的,他总归对潮州有大恩,但凡不到那一步,我能报答、就报答吧。”

吴薰轻轻答应一声,抬手擦了把脸,将他从地上搀起来缓缓扶到床上。

吴月曙刚从床边坐定,就听门外轻轻叩了两声,叫道:“使君,卑职折冲府校尉石侯。”

吴月曙正色道:“进来。”

石侯走到跟前,手捧一只食盒,对他抱拳一礼,道:“褚都尉受甘郎托付,给您送了醒酒石和葛花蜂蜜。说瞧着使君不是海量,这几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辛辣,以免胃上落下毛病。”

吴薰上前接过食盒,吴月曙点头,“替我向甘郎致谢。”

他将食盒打开,果然见有所述诸物,还有一支卷轴。

吴月曙打开一瞧,竟是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

“甘郎还有个不情之请。”石侯犹豫道,“他想拜托使君帮他找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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